19 請纓
江濰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眼型狹長,視線銳利,略一擡眸看似不經意,實際又用餘光捎帶如影随形的關注。
他像一只顯露獠牙的野獸,緩慢舔了舔利齒,怕把陸溪吓到似的,又收縮所有情緒。
陸溪垂下眼,試圖認真去用紙杯裝咖啡。
腳步聲越來越近,如在耳畔,心也從平靜轉為忐忑,叫嚣着要沖出胸膛。機器表面反光,他看見某道身影在門口停留一瞬,鎖門聲輕響,那人朝他走來。
扭曲混亂的身影,反射在光滑的金屬表面,棕黃色器身裏帶着細閃,照得陽光都變得活潑。
陸溪活潑不起來,腎上腺素飙升,像在獵槍瞄準鏡裏發現某個藏在樹林裏的健碩食肉動物,搭在扳機上的手試圖下扣,又不知該從何開始。
也不知道江濰願不願意和他說話。
不是都有未婚夫了嗎?為什麽還要跟過來。
男人停下腳步,山岳似的身軀立在陸溪身後,大明星今天穿了件卡其色風衣,九分褲露腳踝,薄襯衫色塊單調。他側臉線條明晰,耳垂上戴了個小小的銀耳釘,惹人垂涎。
咖啡有點燙,陸溪的指腹紅了一塊,他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輕輕對着有灼燒感的手吹氣。
輕微氣聲回蕩在寂靜的房間裏,打破了兩人間保持良久的微妙平衡。
“先生,我們的交易還算數嗎?”
陸溪含着發痛的指尖,淡淡地問道。
疼痛惹人清醒,陸溪想親自撬開那只敢躲藏在堅硬蚌殼裏的白癡軟體動物,盡管他的金主先生看起來威風凜凜,但這仍無法掩蓋他實際怯懦的事實——随随便便把人拉黑,就是最頂級無知的懦弱。
江濰神色一動,沒聽懂一般反問:“什麽?”
陸溪一滞,這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并不好受,他明明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江濰正面探讨這件事,卻被人随便兩字加一個上挑尾音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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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手虛搭在皮帶上,大拇指抵着金屬扣,偏頭審視神色憤懑的陸溪,像在看一場有趣的笑話。
陸溪的指甲嵌進掌心,留下一排小小的月牙形痕跡,他嗡動嘴唇,直到脖子上的青筋若隐若現,才聽見江濰的下半句:“如果你說包養,我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那耳鬓厮磨無數次的低沉呢喃此刻披上了絕情的外殼,陸溪心髒附近像被挖空了一塊,抽着一陣陣地疼,他撞入江濰的眼睛裏,所見的是深不見底的暗流。
他的意思是,我已經把你删了,你還不懂我的想法嗎?
陸溪腿軟了一下,差點沒站住,他試圖找回思緒,語言卻不随着他的想法改變——這事太難了,還是唱歌和跳舞更簡單,他竟找不到能完整說話的口舌。
所以他啞聲、沉默、僅剩眼神能夠訴說。眼角彌漫紅暈,潮濕在眼眶低流轉,把灰蒙蒙的視野沖刷得晶晶亮。
無數記憶沖進腦海,在此刻亂作一團,那黑暗中無辜卻絕望的童年、無邊的血跡與槍響;成年後的血汗和重逢的驚喜,江濰永遠走在他的前面。
他想離家便收拾行囊,他想駐留便給予溫暖,他想自由便抛開所有,他想怎樣便怎樣,江濰有這個權力,陸溪沒有。
“蘋果會氧化,腐壞肉眼可見,你也可以大方說我不愛你,我會明白的。” 陸溪顫抖着聲音字字誅心:“江濰,你不能這麽對我。”
你不能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一聲不響離我而去,出現卻又作為壓垮我的最後一塊磚石;你不能隐瞞所有直到你訂婚,你把我放在何地?你不能在我愛你的時候這麽對我,我特別自私,我會傾盡所有去報複你。
他的大明星很少哭,淚水是很珍貴的東西,但 alpha 有時也喜歡看到 beta 情緒崩潰失落,那意味着他可以趁虛而入,但顯然時機不是現在。
因為陸溪甚至沒有發出鼻音,僅是清淚穿過薄薄的眼皮,順着眼角滴落,無聲地揮發在空氣裏。可江濰還是看清了那不足為奇的淚痕,像一把利劍紮在他心上。
蘋果是會氧化的,剝去斑駁坑窪的果皮,露出裏面鮮白的果肉;它氧化後則變得很難看,同樣能吃,卻比不上曾經。
他曾給陸溪削過一個蘋果,不是名貴品種,或許也不大好吃,那是他給陸小溪的賠禮——他讓陸溪感到委屈、疼痛,過去是肉體,現在是精神。
男人藏在衣兜裏的手一緊,他幾乎要放棄什麽了,但還是忍住,繼續道:“我們的交易很單純,你是一件藝術品,而我只需要一個幹幹淨淨、能供我摧殘的玩具。現在交易結束了,我認為不劃算,懂嗎?”
陸溪眼睛睜得很大,有水光泛濫,他沒聽懂江濰的形容,那太難理解了。
“像你這種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非得愛你?” 江濰落下言語的重錘,反倒給陸溪砸清醒了。
疼痛和心碎到了一定程度便麻木了,陸溪的手停止顫抖,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竄上去撲住江濰,一拳便揮了出去。
他打了江濰,打得很重,當時被憤怒裹挾了神志,哪怕手骨撞擊男人的側臉時,他都沒選擇收手。
從某種程度來說,江濰和陸溪都是暴力份子,一個能抄啤酒瓶子搞群毆,一個直接拿金屬棍恃強淩弱。所以當江濰被陸溪撲倒在地上的時候,只覺得好像一只清瘦卻有力的豹子落在了他身上。
江濰被陸溪橫揮的一拳打懵了,力量不占上風的 beta 鑽了空子,他騎在江濰身上,手掌死死抓着他熨燙整齊的衣領,汗水染在尖角,手上青筋與手骨比連綿山脈還要嶙峋。陸溪眼瞳邊緣一片猩紅,嘶吼的話語幾乎破音。
alpha 半邊臉高高腫起,唇角洇出幾分血絲,他狼狽地舔了舔裂開的傷口,陰郁地盯着發瘋的 beta。
乒乒乓乓的重物砸地聲此起彼伏,陸溪甚至來不及看清自己出格的舉動都碰倒了什麽,他只道: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憑什麽拿居高臨下的态度對我說話!不要我還你善恩,那就別怕以後我賜你惡報!” 陸溪語速越來越快,他氣急了,指尖都要怼到江濰的下颌喉管位置:“我可以和你做 | 愛,但你不能侮辱我,你……”
淚所帶來的連鎖反應導致他的嗓子被糊住,他倉促地吞咽了一下,看清了江濰唇角邊的血時,淚水徹底掉落在男人那深陷的鎖骨上:“你最好小心你的孩子,保不齊哪天抛屍橋下,兇手就是…… 唔……”
變故突顯,姿勢倒置,陸溪被壓在瓷磚上,脊骨像磨在冰面,寒氣順着骨頭穿到身體內部。他臉上的眼淚還沒擦幹,俯身而下的 alpha 捏着他的下颌,好笑地直視着他:“真沒想到我還能有孩子,你生嗎?”
話畢,帶着血腥味的、兇狠的吻便落了下來。
陸溪腦子炸開一團大煙花,轟得世界連渣都不剩,廢舊零件飄在海裏,氧氣熾熱,在相接的唇舌間流動。
鐵鏽味道令人很不舒服,江濰或許想讓陸溪也體會一遍,攻城掠地時故意輕咬,惹得小 beta 急促抽氣。掙紮與反抗在負距離中上演,手腳被鉗制,斷斷續續的低吟被暧昧水聲掩蓋,直到陸溪又咬了一次江濰的下唇,才結束這次荒唐的親密。
嘶——
江濰氣急了,他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傷口,好看的眉蹙起。在陸溪的瞪視下,他直起身子,從西裝衣袋裏勾出了一個小項鏈。
陸溪驚慌地望着金屬鏈展露全貌,直到一個指甲大小的儀器露出,他都沒能反應過來。
小儀器通體全黑,頂端亮着一個暗色小燈,江濰指尖微轉,挪近了給陸溪看,一邊還用手指揉着被小豹子咬破的嘴唇。
陸溪試圖起身去夠那個儀器,江濰眼疾手快地撈走,握在掌心,重新俯下身去,無聲地吻了吻陸溪糊滿眼淚的臉——鹹鹹的,其實還真有點味覺上瘾,只可惜還是別讓他的大明星哭好。
“你生了我也不要,區區 beta。” 江濰冷聲說着,實際卻伸手揉了揉陸溪的喉結,吻在他的耳根。
陸溪對江濰這種詭異情态一頭霧水,嘴上說着狠話,動作卻溫柔,還有那個儀器。
他從半空中伸手,小心翼翼抓着江濰的手掌,遲疑地畫了一個問號。
大明星的指尖纖細,劃在掌心癢癢的,像羽毛刷在心口。江濰深深看了陸溪一眼,突然俯下身,用氣聲道:“把你的咖啡給我,從右面拿。”
陸溪眨眨眼,從善如流地去拿桌子上那杯咖啡,因為躺着不夠高,江濰還摟着陸溪的腰,略微把他托起來一些——好在大明星身段柔軟,什麽姿勢都能做,這要換了別人,估計當場抻斷腰筋擡進醫務室。
緊接着,陸溪便看見江濰伸手,把儀器扔進了那杯滾燙的咖啡裏。
陸溪:……
沒見過這種場面,陸溪瞪大眼睛,看見江濰放松了身體,淡淡道:“竊聽器,滿意了嗎?”
“先生确定…… 它停止工作了嗎?” 陸溪仍不大相信此種轉變是真實,胸腔裏一股怒氣無處發洩,語氣自然帶着質疑。
“剛才一口一個江濰,現在又會用尊稱了,打得挺狠,嗯?” 江濰掐住陸溪的下巴晃了晃,用背部擋住陸溪臉上所有的光,無奈地盯着他:“還善報惡報,什麽都會講,能耐。”
“竊聽器……” 恍然如夢,陸溪任由江濰擺弄,癡癡地追問。
“不防水,老東西監視我。” 江濰扯了下唇,嘲諷道:“包括現在,對面樓頂也有人錄像。”
“先生,那我們現在算…… 偷情嗎?” 陸溪沒想到堂堂江大少爺也會被監視,感到新奇的同時又覺得慶幸,委屈和不安從脹滿的心底流出,陸溪咬着下唇,牙齒微尖,使得唇間軟肉陷下去。
江濰含住他的唇研磨,低聲道:“算。”
“算婚外情嗎?” 陸溪搗亂地舔了下江濰的舌尖,又問。
真是好問題,江濰哂笑着,擡手向下游移,虛按在陸溪的小腹,定定地看着他:“我允許你更換措辭。”
“我選婚內情。” 陸溪很認真地道。
“好吧。” 江濰應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好吧——有點像妥協,又或是請纓。
還沒等陸溪偷偷開心,有人便敲響了休息室的門,三輕一重,極有規律,不像敲門,倒像是一種有暗示性的問候。
江濰來了個光速變臉,他又恢複了先前那副看誰都不得勁的棺材臉,寒氣由內而外擴散,仿佛信息素不是冷檀,而是海爾冰箱深層的霜。
他起身,順便把陸溪給拽起來,走前悄悄捏了捏陸溪的掌心,而後遠遠站着,隔着道銀河。
門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穿着西裝裙的女人。
女人有一雙微垂的眼睛,不笑時顯得刻薄,她抱着手臂立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着屋裏表面上相隔十萬八千裏實際如膠似漆的某兩個假惺惺的偷情夫夫。
冷檀像個賊,還沒擦幹淨留在小 beta 身上的痕跡,戀戀不舍極其明顯。
“江濰,回去了。” 女人瞥了眼江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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