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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四年,春。

小蒼山。

細雨霏霏,潤物無聲。

山內一輛油青馬車被困在了一處坡路,路面泥濘,車輪不停的打着滑。

“鮑三,你去前面牽着馬,小胡和小安你們去後面幫着一起推。”說話的人身穿錦衣差服,腰間懸着寶劍,身材敦實,面容沉穩,說話的功夫又去旁邊搬了些石塊和雜草一齊塞在了車輪下。

“一,二,三......”

前頭馬兒挨了一記鞭子,嘶鳴了一聲往前一個猛沖,後頭兩人撤回不及,雙雙撲在了地上,濺了滿頭滿身的泥水。

鮑三安撫了馬兒後,見兩人從泥坑裏爬起來,忍不住打趣道:“當差能當到你們這樣狼狽的,古往今來估計是頭一份吧。”

後面推車的是兩個年輕人,現下挨了擠兌,況且又冷又餓不說,還弄的渾身髒兮兮的,不由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賀鳴。

“老大,下一個坡讓鮑三在後面推。”

賀鳴瞥了一眼鮑三,又徑直走到馬車旁,隔着簾子道:“程公子,雨天山路難行,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先避避雨,休整半日再趕路吧?”

馬車裏傳來了一道淺淺的聲音。

“嗯。”

聲音很輕,跟蚊子哼似的。

有風拂過,掀開了簾子的一角,露出裏面之人小半張的臉,男人的膚色很白,尖尖的下巴埋在銀白的毛領圍脖裏,他的眉眼低垂着,睫毛長而卷曲,左眼的眼尾處有一點殷紅的淚痣,一雙瑩白如玉的細長手指攏着一個手爐。

賀鳴慌亂的收回了目光,轉身往回走。

“找個可以避雨的地方,休息片刻。”

馬車裏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定國公府最小的公子,程宴平。去歲因着前朝謀逆一案,今上震怒,煊赫一時的定國公府滿門獲罪,老定國公年逾七旬,穿着先帝禦賜的黃馬褂,自裁于金殿之上,只求今上能看在程家往日的苦勞上,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今上松口,只處死了現任的定國公以及程家幾位直系宗親,其餘的或是官奴皆或是流放嶺南,并不株連。

人人都道定國公府能死裏逃生,全靠老定國公金殿自裁。

可賀鳴卻不這麽認為。

他收攝了心神,往前探路,好在運氣不錯,前面不遠處就有一木屋。

山林中多有這樣的屋子,供獵戶和行人們休息所用。

木屋很是簡陋,一進門就可以看到一張挨着牆的木床,左手邊的角落裏堆了些幹柴禾,賀鳴讓鮑三生了火,火焰升起,驅走了屋子裏的寒意。

小胡和小安忙換下了髒衣裳,然後圍着火堆烤火。

“等翻過這座山,順利的話再走上三日功夫,便可以到涼州城了。”

說話的是小胡,他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眼齊整。坐在他對面的鮑三冷笑了一聲,朝着外頭努了努嘴,陰陽怪氣道:“從京城到涼州,左不過三個來月的功夫,可咱們走了多久?你還想三五日就回京,做夢去吧。”

小胡默默的往火堆裏添了柴禾。

也是,因着要照顧馬車裏那位程小公子的病體,他們一路且行且停,這一走都快走了一年了,竟也還未到目的地,思及此小胡心裏就悶悶的,去歲他剛成了親,誰知接到這樣一個押送人犯的活。

原想着事情簡單,也不大耽誤時間,便接了。

誰知這一走竟然從去年夏初走到了今年開春,等回到京城只怕是要得入冬了。

“不過是逆犯而已,怎的老大就這麽照顧他?”

這一路上賀鳴對程宴平不可謂不照顧,甚至就差拿人當主子看待了。

鮑三嘿嘿的笑了一聲,“還能為了什麽?”

“你別胡說。”

這一回說話的是小安,他是一行人裏年紀最小的,圓圓的臉帶着些未脫的稚氣,此刻正氣鼓鼓的瞪着鮑三。

鮑三也不惱,收回了目光,拿着樹枝撥弄了幾下火堆。

“那位程小公子是何樣貌,你們又不是沒見過?難道你們就沒想過...嘿嘿......”

他笑的極為猥瑣,一雙細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走了一年多,遇到有城鎮的地方還好,還能去青樓裏潇灑快活一回,若是走山路,就像現在這樣,他們都趕了快小半個月的路了,連個人影都沒遇到。

一想到馬車裏那姿容昳麗,堪稱絕色的程宴平,鮑三身下一團燥熱。他望着外頭的如牛毛般的細雨,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

“我才沒有...”

小安怒極,“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急急的分辨道。

鮑三倒也不與他争辯,畢竟是個毛還沒長齊的半大小子,哪裏知道個中的滋味是何等的蝕骨銷魂。

這頭賀鳴取了些幹糧和水送給了程宴平。

“深山老林裏只有這些,委屈程公子了。”

程宴平伸手接過,輕聲道了謝。他現在是逆犯,哪裏還有挑揀的資格?這一點在定國公府被抄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了,所以這一路他不吵也不鬧,他們給什麽他便吃什麽,若是不給,便不吃。

好在領頭的那個侍衛,貌似叫賀鳴的,對他卻頗為照顧,一日三餐,問寒問暖,很是盡心。

賀鳴松了手,車簾子垂下去的瞬間,又被掀了起來。

“春雨帶寒,程公子真的不去裏頭烤烤火?”

程宴平拿着馕餅小口的吃着,間或喝上一口水,“不用了,謝謝賀侍衛的好意。”

賀鳴對着他點了點頭,轉身回了木屋。

“要是有什麽需要,只管叫我。”

他剛一回到木屋,還未來得及坐下,小安就急切的問道:“老大,鮑三說你這麽照顧程小公子,那是因為你......”後面的話他沒好意思說出口。

即使沒說完,賀鳴還是懂了他的意思,他睨了鮑三一眼,沉聲道:“沒事別瞎說。”

鮑三晃了晃腦袋,一副不受教的模樣。

“屋子裏悶的慌,我去外頭守着,可別讓咱們的寶貝讓狼給叼走了。”

他一走,屋子裏氣氛稍微和緩了些。

賀鳴拿出酒囊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入喉,渾身都熱了起來,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他原本是宮中侍衛,因着上頭覺得他行事穩重,做事細心這才把這次押送的差事交給了他。

他記得去養心殿領差事的那天,陛下龍顏大怒,他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

在他不遠處的地方就是程宴平,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跪在那兒,腰背挺的筆直,他說,“陛下可以殺了我的父親,我的叔伯,又何必在乎多殺一個我。”

殿中安靜極了,只聽到皇上劇烈的喘息聲。

良久皇上開了口,“孤念你身體病弱,免去你流放嶺南之苦,你又何必固執的要去涼州?”

賀鳴記得清楚,那時皇上的聲音裏有着深深的無奈。

臨行前他稍微打聽,才知道今上還是皇子的時候,程宴平曾是今上的伴讀,兩人關系甚篤,同窗之誼,朋友之情,亦或還有其他的不為人知的某種情愫。

是以這一路上他才如此照顧程宴平。

言畢,小安和小胡皆都傻了眼。

皇家密事,宮闱八卦,真是太勁爆了。

京中之人雖多有養小倌者,也有男男成婚,可到底并非主流,況還是一國之君呢。

小胡開口說話的時候都有些結巴了。

“老大,您的意思...是...今上跟程公子有奸......”話還未說完,似是意識到了不妥,忙改了口,“有一腿?”

賀鳴未置可否。

“所以接下來的路程,你們待人客氣點,要知道叛逆一案牽扯衆多,唯有定國公府所受懲罰最輕,保不齊将來......”

接下來的話自然不用說了,幾人都在京中當差,風水輪流轉的道理都懂。

......

林中靜谧。

偶有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濕潤的泥土氣息似有若無的透過簾子鑽了進來,程宴平歪靠在馬車內,手中的馕餅只吃了幾口便吃不下了。

他用絹帕将馕餅包好,放在一旁的包袱上。

從前定國公府風光的時候,他就算是想要天上的龍肉也會有人幫他去取的,何曾知道一食一粟來之不易的道理。大廈傾倒不過轉眼間,他也從國公府裏最受寵的小公子變成了現今的流放犯。

是了,皇帝是準許他留在京中。

可家族覆滅,兄弟姐妹族中親人皆都流放嶺南,讓他一人留在京中又有何用?是要讓他日日都活在折磨中嗎?定國公府一門忠心,若說父親謀逆,他至死也不信。

可天意不可違,且事已成定局。

他能做的就是躲的遠遠的,保着自己,保着餘下的族人。

神思正恍惚間,車簾忽的被掀開了,一道人影沖了進來,他還未來得及張口呼救,就被人捂住了口鼻。

有淡淡的香味襲來,他下意識的抓住了來人的手臂,這才發現原來是押送他的侍衛之一,名叫鮑三的。

“你...你想做什麽?”

話剛說完,手腳皆都沒了力氣,人也跟着飄忽了起來,眼前男人的臉重重疊疊的晃的厲害,他奮力的想要将人推開,奈何使盡了全身力氣,也未推動那人分毫。

“這他娘的還真是好東西。”

鮑三見身下之人已無反抗之力,便松了手。經過剛才一番拉扯,男人的衣裳有些淩亂,露出了頸項間大片的雪白。

馬車內雖狹小,可卻幹淨整齊,有着淡淡的香味。

鮑三滿足似的深吸了一口氣,“美人......”

程宴平雖意識模糊,卻也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定了定神,狠狠的咬住了舌尖,劇烈的疼痛讓他的神智恢複了幾分,他蹬腿将壓過來的鮑三踹開,然後借力往後一個翻滾,滾落了馬車。

痛意尚在,程宴平不敢耽擱,掙紮着爬了起來,然後撒腿就跑。

鮑三沒有防備,被踹翻出去,大半個身子都懸在了馬車外。

屋子裏的人許是聽到了動靜,有人問了句,“怎麽了?”

鮑三忙坐了起來,對着屋內喊道:“沒事,剛一只鳥兒飛過,馬受了驚,現下已經沒事了。”方才他色心起,頭腦一熱也就管不了那麽多,現下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的時候,見程宴平已經跌跌撞撞的跑到了路邊。

鮑三心下一個激靈,連忙追了過去。

“程公子,你......”

程宴平只覺眼前模糊一片,渾身燒的難受,見有人影沖着他來,轉身就要逃,誰知腳下一空,滾下了山坡。

鮑三追過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程宴平的蹤影了。他站在路邊,呆立良久,這山坡陡峭,常人摔下去都會傷筋動骨,更別提程宴平那病歪歪的身子,只怕這一遭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條命了。

他的心狂跳不已,末了大喊了一聲。

“程公子......”

......

小蒼山的後面有一大片竹林。

趙吼一早就來了,挖了許多的春筍,想着今晚趕回去,明兒一早拿到龍門鎮上去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此刻已是午後,因着是雨天,又在密林裏,天色陰沉沉的跟要入夜了似的。

他先前一直忙着挖春筍,連午飯也沒吃,這會子閑了下來,只覺得腹中空空。

他就近找了顆兩人環抱粗的樹下避雨,又生了火,左右林子裏也無旁人,他便脫了上衣,露出了精壯的上半身,他随手将濕衣裳挂在火堆旁晾幹。

知道今兒來挖春筍,趙吼一早就備好簡單的食材。

如今身在竹林旁,自然是就地取材。

做一頓臘肉竹筒飯。

他抄起一旁的柴刀,挑了一顆嬰兒手臂粗的竹子砍斷,然後取了當中的一截,熟練的将竹子剖開洗淨,又從随身的布袋裏倒了些米進去,用水将米浸濕,又将事先備好的臘肉丁均勻的灑在米上。

做好這一切便将另外一半的竹子蓋上,放在火堆上烤。

沒過一會兒,便聞到了淡淡的香味。

竹子的清香味混和着臘肉的鹹香味,勾的人食指大動,趙吼也顧不得竹子才從火上取下來,大口吃了起來,熱騰騰的竹筒飯下肚,趙吼才覺得舒服了些。

吃飽喝足,趙吼打算稍作休息,然後背着竹筍趕路。

依着他的腳程,拂曉時分就能到鎮上了。

這頭剛靠着樹閉上眼睛,就聽到身後的樹叢裏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趙吼“騰”的一下睜開了眼睛,眼中精光四射,全身肌肉緊繃,一手搭在了柴刀的刀柄上,低喝了一聲。

“誰?”

無人答話,可聲音卻越來越近了。他是整個龍門鎮最好的獵手,尋常獵戶都不敢入的林子,唯有他敢,是以人的腳步聲和獵物的腳步聲他還能分得清。

來人腳步虛浮踉跄。

他還沒得及再次開口,就一道人影撲進了他的懷裏。

“幫...幫幫我......”

頸側傳來的溫軟濕潤的感覺,讓他渾身一震,他雙手鉗住來人的手臂,将人推搡了出去,喝了一聲,“你幹什麽?”

程宴平此時只覺渾身上下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咬一般,哪裏還顧得了旁人的怒火,再次沖了過去,将人死死的抱住。

“難受...好難受啊......”

男人的眼圈微紅,眼中泛着點點的水光,哀求似的望着他。

不得不說這人長的很美,比龍門鎮裏的女人都要美,美上千倍萬倍。

難怪會被人下了這種藥。

趙吼知道若是中了此毒,務必要早些釋放出來,若是耽擱久了,只恐會傷身,乃至于會影響傳宗接代。

他有些猶豫,畢竟幫男人做這種事......

就在這時,男人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肌膚上的觸碰,讓他喉頭一緊。

“求求你......”

聲音嬌軟輕柔,帶着濃濃的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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