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趙吼悶頭去雜物間裏翻出了漁網抗在肩上,又拿了一個竹籃挂在漁網的把上,便徑直出了院門,路過程宴平身邊的時候,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

“師傅,你去哪兒啊?”

程宴平往邊上躲了下,險些被漁網給打到了,眼見着趙吼要走遠了,忙急急的喊了一句。

趙吼原不想回答。可走了幾步又覺得既當了人家師傅,總得有個師傅樣子,沒的讓鎮長抓住了把柄,回頭又要唠叨個沒完。

他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去準備今天的晚飯。”

程宴平見他駐足,便一溜煙的跑了過去。從前在京城裏也是如此,長日裏無事,除卻寫字看書畫畫之外,每天最期待的事便是早上吃什麽?中午吃什麽?晚上吃什麽?晌午吃什麽點心,午後喝什麽茶?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細一想也是這麽個理。

人生七十古來稀,短短幾十載,一日三餐可不是頭等大事嘛。

“師傅,剛才瞧着那些秧苗綠油油的,跟野草也并無多大的差別,要是牛啊,羊啊,馬啊路過,可不是要一掃而光的嗎?”

趙吼哼唧了一聲,半晌才道:“瞎操心!”龍門鎮住的都是莊稼人,世世代代靠山而活,靠地而養,怎會不知道這些?自然平日裏就會留意不讓這些牲畜靠近秧田。

程宴平總覺得趙吼今兒有些不大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像是跟誰使小性似的。

可是?

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到底是誰得罪了他,趙吼雖也在龍門鎮,可性子孤僻,這大半日下來除了見過他之外,也就是鎮長了。

難道是鎮長?

可也不對啊,鎮長都沒跟他打上照面呢。

程宴平擰眉沉思着,半天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只覺男人的心思真難猜。

況成日裏不是說男人要胸懷寬廣,胸襟豁達嗎?

怎的到了趙吼這就不靈了。

程宴平拿餘光掃了一下趙吼的前胸,他穿着黑色無袖的馬甲,一只手搭在漁網的把上,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至于前胸。

大。

很大。

非常大。

程宴平的身形單薄,自然跟壯碩的趙吼沒法比。他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胸肌這麽大,應該最是性情闊達之人,可現實卻是相反,他的心胸比針鼻還小呢。

思及此,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情不自禁自語道:“難怪至今沒人要呢?”女兒家都是水做的,最是溫柔多情,合該捧在手心上好生哄着的。

若是嫁給了趙吼,只怕要被氣死,見天的還要反過來去哄他呢。

趙吼耳力很好,冷哼了一聲。

“那是我不願意!”

程宴平吐了吐舌頭,忙笑着恭維道:“那是,那是,我師傅是什麽樣的人物,豈是那些凡夫俗子可以配得上的。”

說到興頭上又掰着手指開始細數趙吼的好處來。

“師傅你簡直就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不僅做的一手好菜,還能上山打獵,簡直是賢良淑德的典範,将來誰要是能做了我師娘,可真是八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呢。”

這是在誇人嗎?

趙吼睨了他一眼。

“閉嘴,要是再敢多說一個字,晚飯就別吃了!”

程宴平縮了縮脖子,識相的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來到先前的蒼湖處,趙吼将漁網放下,把竹籃交給了程宴平。

“一會兒我來網魚,你負責往竹籃裏撿。”

漁網的造型很奇特,主體是兩根嬰兒粗細的木棍,呈“T”型,像是沒出頭的“十”字 ,順着橫着的圓木棍的兩頭綁着漁網,一直延伸到了豎木棍的前半部分。

漁網的網眼很密,而且網兜很深。

程宴平正欲問這個東西怎麽能網到魚,就見趙吼将漁網放進了小渠裏,壓至水底的淤泥裏,雙手緊握木柄,使力往斜上方一推,起來的動作迅速而又緩慢。

小渠原也不寬,一只腳都能邁過去。

許是常年流水的緣故,水渠的兩旁長滿了豐茂的水草。

趙吼起來的瞬間速度快,漁網接觸到岸邊的水草時又放慢了,還抖了兩抖。等将漁網收回來的時候,裏頭夾雜着一些水草,可卻收獲頗豐。

竟然還有好幾只他先前看到的小螃蟹。

螃蟹不大,可卻靈活的很,知道被困,揮舞着兩個鉗子,在網兜裏橫沖直撞。

趙吼将網放在田埂上,“還愣着做什麽,趕緊往竹籃裏拿啊。”

程宴平滿臉興奮,蹲下身子就要去捉螃蟹,可那螃蟹別看個頭小,卻是十分兇悍,鉗子舞的虎虎生風,好半天了他愣是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照你這樣做事,只怕到明年才能吃到晚飯了。”

他彎腰将螃蟹一個一個扔進了竹籃裏,又将網兜底下一堆的黑色的東西一并倒進了竹籃裏。

程宴平好奇的拿了一個研究了起來。

這東西很小,不過指甲蓋大小,殼很硬,還黑乎乎的,有些上頭還沾着青苔,泛着幽深的綠。

“師傅,這是什麽啊?這也能吃嗎?”

說話的功夫趙吼的第二網也上來了,這一網螃蟹更多,還有些不知名的小魚在網兜裏蹦來蹦去的,有了先前趙吼做的示範,程宴平自告奮勇的來撿螃蟹。

趙吼見他光顧着玩,一會兒将小魚苗扔回水裏,一會兒又研究起了水草,便提醒道:“專心些,若是被螃蟹夾着了,到時候可別怨我沒......”

好的不靈壞的靈。

話還沒說完,程宴平就尖叫了起來,騰的一下站起身來,不停的甩着手。

“啊.......”

聲音很大,滿含痛楚。

趙吼見他那樣,又覺得好笑,放下漁網,走到他面前,将人圈在臂彎裏防止他亂動誤傷自己,然後抓住他的手腕,只見他伸手捏住螃蟹的身子然後一擰。

眨眼的功夫,只剩一個孤零零的螃蟹鉗子挂在程宴平的手指上,晃晃悠悠的,被風一吹掉進了水裏。

水渠裏的螃蟹體型小,就算被夾住了也沒多疼,程宴平一多半是自己吓自己給吓的,才如此不顧儀态的大哭大叫了起來。

他記得有一年秋天,京郊農莊的人送來了幾簍極好的螃蟹,他當時閑極無聊,便偷偷的去廚房拿了一只來玩,誰知一個不留心就被夾了。

為此手指還腫了好幾天,是以才落下了陰影。

男人的氣息圍攏而來,讓他無處可逃,程宴平只覺耳朵裏嗡嗡的,心跳如擂鼓一般,莫名就又想到那天晚上,他羞的滿臉滾燙,忙逃離了趙吼的懷抱,大口呼吸着。

趙吼原想數落他幾句,誰知見他滿臉緋紅,雙眸含淚,便又作罷。

略停了片刻,又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程宴平那根被咬傷的手指放進嘴裏。

溫熱的濕潤感傳來的時候,程宴平整個人都呆住了。

有無數細小的電流透過指尖鑽進了他的心口,酥酥麻麻。他的額上起了薄薄的汗,臉紅的幾欲滴血,半晌才垂着眸子問道:“你...你做什麽?”

趙吼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口水可以消毒,免得回頭腫了。”

小書生細皮嫩肉的,自然跟他們這種皮糙肉厚的不一樣。

“可是...可是......”

程宴平“可是”了半天,才弱弱的擠出了一句。

“可是我自己也有口水啊!”

趙吼愣住了,方才他什麽都沒想,就這麽做了。聽了程宴平的話,無端就煩躁了起來。

對啊,是人都有口水。

他在那操哪門子心啊?

趙吼悻悻的,“哦”了一聲。

程宴平受傷,接下來的活自然都落在了趙吼一人身上。趙吼只讓他提着竹籃,看着別讓螃蟹逃走。程宴平接下這個任務,從路旁折了一根樹枝,見着哪只螃蟹要爬上來了,便狠狠的招呼在它身上,将其打落回去。

趙吼見他一個人在那玩得不亦樂乎,也就随他去了。

等兩人回去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夕陽映紅了半邊的天,趙吼先是在蒼湖裏将田螺大致的搓洗了幾遍,又想起剛才因着程宴平被夾,還未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這是田螺,等回家養上幾日,待裏頭的泥吐幹淨了,可以做個香辣田螺。”

一想到田螺的香辣滋味,趙吼的喉頭滾動了一下。一偏頭就看到程宴平正望着他,一雙眼睛澄淨清亮,“好吃嗎?”

趙吼輕笑了一聲。

這小書生真是貪吃,只要說跟與吃有關的,總要問上一句好吃嗎?

“好吃,嗦一口......”他頓了一會兒,沒找到合适的詞形容,索性大手一揮,不耐煩道:“反正很好吃就對了。”

程宴平的眼睛裏放着光,也跟着咽了下口水。

“那這田螺要養上幾日啊?”

趙吼故意诓他。

“大概六七□□日吧,也沒有個定數,總之得讓田螺将泥吐幹淨才行。”

話音剛落,身旁就傳來一道無比失落的“啊”聲。

“還要等這麽久啊?”

即使不去看,趙吼也能想到他臉上的表情。

夕陽将兩人的身影拉的很長很長。

兩人一路說着話回了家。

程宴平作為傷者,得了特許可以不用幹活,他搬了個小馬紮坐在趙吼對面,托着下巴看着他幹活。

趙吼幹活很麻利,他将螃蟹去了殼,清理幹淨後放進了瓷碟裏。

餘下就是廚房的活計了。

程宴平看着他一會兒鑽進鍋洞裏添柴加火,一會兒又跑到砧板前篤篤篤的切菜,雖忙碌卻絲毫也不見慌亂。

兩個鍋竈,照例是一個煮飯,一個炒菜。

蔥姜蒜并幹辣椒等等調料下鍋後,廚房裏彌漫起了嗆人的油煙味,程宴平往外頭去了些,倚在門邊看着趙吼立在鍋臺前,他一手握着鍋鏟不時翻炒,另一只手熟練的放了鹽,醬油,醋等調料。

程宴平忽的就從這一幕裏讀到些賞心悅目來。

油煙裏,男人的臉上挂着汗珠,他的神情極為專注,比之平日裏的冷硬,多了幾分柔和。

見菜快要炒好了,程宴平轉身去了井邊,打了一桶水,倒進了一旁的木盆裏,又取了巾帕挂在一旁。

做完這一切,就聽到廚房傳來趙吼的聲音。

“将飯菜端去堂屋,吃晚飯了!”

程宴平最喜歡聽這句話,吃飯。總覺得這兩個字令人滿懷期待,心情愉悅。

他将飯菜端去了堂屋,照例乖乖的等在桌邊。

爆炒小螃蟹,顏色鮮亮,香辣味撲鼻而來,另外配了一碟子素炒青菜。

趙吼洗臉從來不用巾帕,可這回洗了臉見着洗臉架上挂着巾帕,便捎帶手用巾帕擦了。

洗完去堂屋的時候,燭光下的程宴平跟個小饞貓似的,正向着碟子裏的一只蟹腳伸出了手。

趙吼只裝作沒瞧見他那快速縮回去的手,如常般坐下。

“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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