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風一吹,月便隐在了雲團之後,只邊緣露出些慘淡的銀白。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的夜,院子裏的狗對着門的方向狂吠不已。
何常明摸黑了披了件外衣便起身去開門,他腳步匆忙往外走去,嘴裏還喊道:“來了,來了......再敲門都要被你敲壞了。”
他是龍門鎮唯一的大夫。
但凡能這個點來敲他家門的定是遇到極為不好的事,身為醫者多年,見慣了生死之事,性子最是超然。他伸出枯瘦的手顫顫巍巍的開了門。
門一開,便有大團的陰影撲面而來,兜頭将他攏住。
那是個高大而強壯的男人,身形幾欲要堵住了他小小的院門,男人喘着粗氣,周身帶着急迫的氣息,門一開便有一只像是鐵鉗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說的把他往外拖去。
“快,快......”
何常明年歲已高,哪裏敵得過壯漢的力道,險些被門檻絆倒了,他踉跄着喊道:“我...我還沒拿藥箱......”
壯漢止住了步子,又匆匆的往他家裏沖。
“藥箱放在哪兒?”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隐在雲團後的月亮探出頭來,借着清冷的月色,他看清楚來人的長相,原來是北頭的那個獵戶,叫趙吼的。
他記得這個獵戶來龍門鎮有兩年了,身子骨強健的很,從未生過病,且他素來獨來獨往的,瞧着他剛才拖拽他的力道完全也不像生病的樣子,那麽病的到底是誰啊?
莫不是?
金屋藏嬌這樣的事于權貴人家說起來則是一樁風流韻事,可在龍門鎮這樣偷偷摸摸的,未免也太沒有擔當了些。
何常明雙手背在身後跟了進去,果然聽到跟沒頭蒼蠅似的趙吼在他家裏亂翻,間或還有碰撞的聲響傳來。
“若是急症,我去了也是無用。若只是尋常病症,耽誤個一時半會是死不了的。”
他摸黑将油燈點亮,慢條斯理的将放在櫃子上的藥箱背在肩上。
趙吼的額上冒着汗珠,在燭火下泛着光,聽了這話倒是平靜了下來。
程宴平是後半夜病的。
當時他睡的正熟,忽的被一陣哭喊聲驚醒,美夢被擾他有些不悅,伸手推了推身旁的程宴平,“怎麽好好的又哭了?”
可身旁之人非但沒醒,反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哭着喊了一聲,“娘,我難受!”
娘?
呵,他可生不出來這麽大的兒子!
趙吼随口問了一聲,“你哪裏難受?”可是程宴平卻又陷入了昏睡,嘴裏時不時的冒出些呓語。
他下床點了蠟燭,見程宴平渾身燒的滾燙,流汗不止,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而且他眉頭緊皺,似乎很難受的樣子,連白日裏紅豔飽滿的唇也失了血色。
他當時就慌了,直接鑽進了夜色裏,一口氣跑到何常明的家裏。
兩人往回走的路上,趙吼人高腿長,步子也大,走幾步就停下來回頭等何常明,如此幾番他也沒了耐心,開口催促道:“何大夫,您快些。他難受的緊......”
何常明耷拉着眼皮,“嗯”了一聲,可步子卻依舊是不緊不慢的。
趙吼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若不是顧及何常明年紀大了,一早就扛起人往回跑了。
“趙獵戶,有句話我不得不說,你也別嫌老頭啰嗦,你把人藏在家裏可不是長久之計,總得給人個名分不是?況且又都是未嫁未娶之身,何不早點把事情辦了。”
何常明絮絮的說着。
他有些不明白年輕人的想法,難道明媒正娶不比偷偷摸摸來的更名正言順嗎?又或者說趙獵戶就是貪念這種暗地裏的新鮮感?
趙吼聽的雲裏霧裏的,只胡亂的應了聲。
距離原也不遠,可卻走的趙吼滿身都出了汗,好容易到了家,他忙引着何常明去了屋子裏。
床上的被子有些淩亂,躺着一個面色蒼白如紙的病人。
常言道醫者望聞問切,首先便是觀之氣色,何常明一看臉色瞬間就凝重了起來,放下藥箱,立刻坐在床邊診脈。
趙吼不懂醫理,也不敢随意開口詢問免得打擾了大夫診脈,只一雙眼睛看着何常明,想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瞧出些端倪。
良久之後,何常明診完脈,将程宴平的手放回了被子裏。
“何大夫,他到底生的是什麽病?嚴重嗎?”
趙吼看着床上睡的很不安穩的程宴平問了一句。
何常明睨了他一眼,質問道:“你們昨兒晚上都吃了什麽?”
“炒了一盤青菜,還有一碟子爆炒小河蟹。”
趙吼老實的回答了。
何常明沉着臉喝道:“河蟹性寒,這種東西少吃些倒也沒大礙,可他這副身子若是多食了就會勾起舊症,且我瞧着他有受涼的跡象,雖說快入夏了,做事的時候也不該貪涼。”
受涼了?
趙吼恍然記起吃過晚飯後,他去井邊洗了澡。
程宴平去廚房洗了碗筷,又張羅着要燒熱水,他聽了動靜便問了一句。程宴平回他說要燒些熱水洗澡。
他當時也沒想那麽多,便笑道:“這都快入夏了,哪裏還用得着熱水洗澡?”
後來,程宴平好像是用冷水洗的澡。
而且那爆炒小河蟹,他瞧着程宴平當時吃的挺歡,當時吃的時候也并未見異常啊?
何常明見他跟木頭樁子立在那兒也不言語,就更生氣了。
“花言巧語的将人騙回來,如今共居一室,同床共枕了,竟然連枕邊人的身體情況都不知,往日裏瞧着你雖性格冷僻些,可為人卻不壞,不想卻是個不負責任的。”
這都哪跟哪兒啊?
趙吼都被他說懵了,半晌舉着燭臺湊到床前,“何大夫,您仔細瞧瞧,這是前些日子才來咱們龍門鎮的程宴平,就住在我隔壁,這些日子他家屋子整修,便住在我這。”
何常明眯着眼睛一看,男人姿容勝雪,如今病着更添幾分嬌柔,眼尾的那顆淚痣格外的醒目。他拍着腦門驚呼道:“哎呦呦,你瞧瞧我這記性,前幾日你和聞正還帶着他來我的醫館包紮傷口呢。”
張聞正,正是鎮長的名字。
趙吼點頭。
“對,就是他。”
何常明呵呵的笑了兩聲,以飾尴尬。
趙吼低聲道:“他跟我都是男人......”
何常明開了藥方,又叮囑道:“這小後生的身子弱,像是蝦蟹這類的東西盡量少食,還有就是注意保暖,千萬別受涼了。”
趙吼應了聲。
“那他何時會好?”
何常明背着藥箱往外走去,“只是受了涼有些發熱而已,等燒退了,再養上一兩日便好了。”走到門外的時候又想起什麽似的回身道:“我瞧着他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濕了,你燒些熱水給他擦了身體,換身幹淨的衣裳,沒的又添了新的病症。”
趙吼:“.......”
......
程宴平是在一陣極酸的味道裏醒來的。
過了一夜,他的燒倒是退了,人也恢複了幾分精神,只是手腳還有發軟,他扶着牆慢慢的出了房間。
剛一進廚房就聞到了沖鼻的酸味。
只見趙吼蹲在一個瓷壇子跟前,手裏拎着一顆金黃色的菜,朝下的菜葉子上還滴着水。
“師傅,這是什麽呀?能吃嗎?”
他捂着口鼻問的,聲音自指縫間溢出來,嗡嗡的。
“好了?”
趙吼将取出來的雪裏蕻放在砧板上,又轉身将壇蓋好嚴實了。
男人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
程宴平滿臉歉意的沖他笑了笑,從前只要他一發病,阖府上下都會鬧上一夜,若是遇到病情嚴重的時候,那指定是要緊張個十天半月的。
方才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經換了,便知道昨夜趙吼定是照顧他一夜。
起初還會有些不自在,又想着在小蒼山的竹林裏,他都已經那樣對他的,現下也不過是換件衣裳而已,如此這般倒也沒那麽害羞了。
趙吼将雪裏蕻切成了碎丁狀,又切了些調料。
“去洗漱吧。一會兒吃早飯。”
程宴平點頭,去井邊洗漱,等再次回到廚房的時候,整個廚房裏已經彌漫着一股酸鹹的味道,引得人食欲大增。
早飯是小米粥配雪裏蕻。
小米粥熬了許久,粘稠而順滑,最是爽口。先前泛着酸味的雪裏蕻,炒出來之後香氣四溢。
另外還有兩個煮雞蛋。
其實趙吼是不大喜歡吃煮雞蛋的,總覺得沒味道,可上一次程宴平以為他是舍不得吃所以才只煮了一個,更是切了一半給他,所以這次他煮了兩個。
剝了殼的雞蛋白嫩嫩的,他将剝好的雞蛋放進程宴平的碗裏,又把自己的剝了。
他吃飯依舊很快,三下兩下就吃完了。
“我去睡會,沒事別來吵我。”
程宴平“哦”了一聲,眼瞅着趙吼要進房間了,才出聲道:“師傅,昨晚謝謝你啊,以後我一定不貪嘴了。”
趙吼輕笑了一聲。
不貪嘴?
好歹也是京城裏來的,整日裏跟個小饞貓似的,不過是鹹菜配粥而已,瞧着他喝粥的樣兒,也就是他在,若是他不在旁邊只怕都要連碗一塊給吃下去了。
要他不貪吃,豈不是比登天還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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