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龍門鎮不大。
不過一上午的功夫,整個鎮子裏的人就都知道新來的那個小書生昨夜病了,而素日裏總是板着一張臉不茍言笑的趙獵戶急的不行,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連拖帶拽就差扛着何大夫去救人了。
鎮長尋着謠言一路找過來的時候,停在了何常明的醫館面前。
回春堂。
他雙手負在身後,擡頭看了看匾額上的字,想當初這醫館的名字是他起的,連字都是他題的。時間尚早,何常明正坐在小馬紮上吃早飯。
熱騰騰的豆漿,配上油條和包子。
醫館前稀稀落落的圍着幾個人,或倚在門邊嗑瓜子,或捧着大碗吸溜吸溜的喝着粥,或蹲在一旁雙眼放光,于龍門鎮這樣的小地方而言,任何的新聞都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衆人津津樂道,樂此不疲。
就像去歲豆腐西施許寡婦曬在後院的肚兜無故失蹤,就引起了鎮上的軒然大波,熱度持續了将近大半年,就算現下還有人偶爾提起呢。
再有便是有關趙吼的。
趙吼是兩年前來的龍門鎮,那是一個無月無星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當時他受了重傷,暈倒在了孫婆婆的家門前。
隔日,孫婆婆開門見了他,便喊了人,七手八腳的将人送去了回春堂。
當時鎮子裏的人猜測,這個人要麽是被仇家追殺,要麽就是遇到山匪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也是個可憐人,善良的龍門鎮人便收留了他。
趙吼從來都是獨來獨往,跟誰都不親近,若是遇到主動跟他打招呼的,他也只是點點頭回應罷了,若不是一早就知道他會說話,鎮上的人都要以為他是個啞巴呢。
可是在鎮上有兩人是例外。
一個是鎮長張聞正,當時趙吼傷好後想在龍門鎮住下,衆人見他長得魁梧,滿臉兇相,自然是有些怕的。是鎮長給做的擔保,所以他承了這份情,日後但凡鎮長說的話,差不多的他都聽了。
再一個便是發現他的孫婆婆。
說起來這個孫婆婆也是個可憐人,兒子去邊地從軍,一去就杳無音訊,過了幾年兒媳婦丢下孩子跟着商隊裏的人跑了,她一把歲數帶着孫女過活,祖孫兩人相依為命。
鎮上的人見她祖孫二人生活艱難,也多有接濟。
自打趙吼來了之後,照顧祖孫兩人的活便都被他承包了,送菜送肉那都是平常的事,有時進山打獵收獲不錯,換了銀子也會給孫婆婆和她的小孫女做一兩身新衣裳。
為此,鎮上的人見了趙吼沒有誰不豎大拇指的,說他心善。又感嘆孫婆婆命好,說是即便親生兒子在也指不定沒這麽孝順呢。
除卻這些新聞,最讓人腹诽不已的便是趙吼的婚事。
趙吼今年二十有四,尋常的男人這個年紀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偏他性子古怪,多少媒人去他家說媒,都被他給拒絕了。
一來二去便就傳開了。
有的說趙吼當年受傷,傷及了子孫根,不能人事,所以于男女之上沒了指望,便也不想去禍害別人家的好姑娘。這一說法得到了普遍的認可,畢竟趙吼本性善良,瞧着的确像是能做出這樣事的人,沒道理娶個媳婦回來,卻讓人守活寡的道理不是。
再一個便是說趙吼不喜歡女人,喜歡男人。
大渝建朝百年,雖也有男子結為夫夫的,可畢竟是少數,且素日裏也未見他對哪個男人獻過殷勤。
“咳咳......”
咳嗽聲傳來的時候,說話聲瞬間就停了,衆人見雙手背在身後的鎮長,一溜煙的就都散了。
“一大清早都沒事幹嗎?”
“王二麻子,你家秧田裏追肥了嗎?”
“白大癞子,你家旱地裏的草都能有你高了,有時間在這閑磨牙,也不知道去鋤鋤草......”
......
別人怕他張聞正,他何常明可不怕,他悠閑的吃着早飯,連眼皮都沒擡下。
“何大夫,說起來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跟着這一般後輩小子們在這嚼舌根,您覺得合适嗎?真是年紀越大越是為老不尊了。”
何常明慢悠悠的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走到門前站定。
“你少在那兒滿嘴噴糞,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背後嚼人舌根了?我告訴你,但凡從我嘴裏吐出的話,那都是言之有據,說之可考的。不信你去趙獵戶家問問,昨兒晚上他是如何跑到我家來找我去救人的,還有就是他跟新來的那個小書生是不是睡一張床了?”
鎮長氣的吹胡子瞪眼,奈何氣勢上敵不過何常明,只能灰溜溜的丢下一句話,說是要去找趙吼求證然後便走了。
“趙吼,趙吼......”
鎮長在何常明那吃了癟,心裏憋着氣,人還沒至,吼聲卻先到了。
程宴平才将洗了碗,正拿着笤帚掃地呢,聽到喊聲,忙迎了出來,将人攔在了門外。
“張叔,你小聲些,師傅他剛睡下呢。”
鎮長上下打量着程宴平,總覺得這事情有些不簡單,認識還沒幾天呢,這就護上了?
“昨晚是怎麽回事?”
程宴平紅着臉,一臉無辜道:“我自小身子就不好,昨兒晚上貪涼又冷水洗澡,晚間便發了高熱,幸虧師傅在,不光請了何大夫來診治,還照顧了我一個晚上。”
他這麽說,鎮長倒也不好再說什麽了,畢竟人是他硬塞給趙吼的,且照顧病患那也是好事。
“你的房子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就能修好了,你且再耐煩幾日,等房子修好了,你就住回自己家裏去。”
一想到要住到隔壁自己家裏,程宴平的心裏稍稍有些失落。
離開趙吼家,往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師傅做的飯菜了。
兩人正說着話,工匠師傅們已經帶着工具來上工了,程宴平照例燒了茶水送去,又跟鎮長商讨了下花草的事情,臨走的時候,鎮長抓着程宴平的手,語重心長道:“宴平啊,出了任何事情都別憋着忍着,你告訴我,我給你做主!”
說完便又雙手負在身後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程宴平立在原地。
他家都沒了,家人死的死,傷的傷,他還能出什麽更大的事呢?
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晌午,遠處的煙囪裏冒着縷縷的白煙,今兒風不大,白煙扶搖直上,直欲化作天上的雲。
趙吼睡的正香,程宴平閑極無聊蹑手蹑腳進了趟房間,聽到沉沉的呼嚕聲,又退了出來。
他坐在廊下想着要是一會兒趙吼還不起來,他中午要做點什麽吃呢?
這些日子,他只會燒火,還未動手做過飯呢。
正尋思着,忽的瞥見門口探出一顆圓乎乎,毛茸茸的小腦袋,小女孩許是乍然見到了陌生人,有些害羞,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程宴平瞧。
小女孩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穿着灰布衣裳,小臉肉乎乎的,讓人看着忍不住捏上一把。
他笑着走了過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你找誰啊?”
程宴平本就姿容出衆,這一笑更是如春風過境,百花盛開,很是好看。小女孩有些拘謹的捏着衣角,莫名的紅了臉,垂下腦袋好半晌才道:“你是神仙哥哥嗎?”
程宴平伸手将小女孩抱在懷裏,又從屋子裏拿了松子糖給小女孩。這松子糖還是先前路上買的,偶爾他喝藥時嘴苦的時候會吃上一顆,去去口中的苦味。
小女孩起初不肯要,程宴平将外頭的紙剝了,塞到小女孩的嘴邊,許是嘗到了甜味,小女孩便含進了嘴裏。
“謝謝神仙哥哥。”
小女孩很是乖巧,梳着兩個小發揪,将剩下的幾顆松子糖揣進了衣服的口袋裏。
程宴平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問道:“你是來找師傅的嗎?”問完又覺得小女孩聽不懂,便指着房間的方向道:“趙吼,趙獵戶正在睡覺,你找他有事嗎?”
小女孩點頭,又搖頭。
“婆婆在幹活,都不理我,我來找趙叔叔玩。”
兩人正說着話,忽的聽到後頭傳來了趙吼的聲音。
“花花,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婆婆出事了?”
他的聲音有些緊,帶着初醒時的暗啞。
小女孩原來叫花花啊。
程宴平暗暗記下,站起身回頭的時候恰巧撞進了疾步走來的趙吼的懷裏,他的鼻尖撞在了男人堅硬的胸肌上,疼的當時就落了淚。
花花見程宴平哭了,連忙跑了過來,嘟着小嘴道。
“神仙哥哥,花花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從前花花摔倒,婆婆也是這樣給花花呼呼的,花花就不疼了。”
帶着松子糖味道的氣息拂面而來。
程宴平忽然就覺得沒那麽疼了。
趙吼有些不放心,抱起花花就往外走去。
花花的小胳膊攀着趙吼的脖子,對着程宴平揮了揮手。
“神仙哥哥,回頭我來找你玩啊。”
跟着又趴在趙吼的肩上奶聲奶氣道:“趙叔叔你家裏什麽時候住進來一個神仙哥哥,你都沒跟我說,趙叔叔真是小氣,我以後再也不要做你的新娘子了。”
“神仙哥哥真好,他還給花花糖吃,我留了兩顆給婆婆,婆婆最喜歡吃甜的了。”
“趙叔叔,神仙哥哥是你新娶的媳婦嗎?”
花花跟趙吼很親近,一路上話就沒斷過,趙吼聽了這話,便逗她,“那要是他是趙叔叔的媳婦,你不生氣嗎?”
這下可難倒她了。
她跟婆婆的日子過得辛苦,唯有趙吼對她最好,還給她做花裙子,她可喜歡趙叔叔了,跟小朋友玩過家家的時候總說長大了要當趙吼的媳婦。
可是眼下來了個神仙哥哥,神仙哥哥不光長的好看,而且還會給她糖吃。
“那...那好吧......”
她糾結了一路,兩道眉毛都擰成了毛毛蟲,才在回到家的時候勉為其難的同意了這門婚事。
孫婆婆的家就在趙吼家的斜對面。
趙吼将花花放了下來,她邁着小短腿撲進了正在屋子裏做針線活的孫婆婆懷裏。
“婆婆,給你吃。”
她剝了顆松子糖送到孫婆婆嘴裏,急切道:“婆婆。趙叔叔要跟神仙哥哥成親了!”
随後而來的趙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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