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魂斷處,夢醒時(八)
進公輸洞的剎那,洞內懸挂的大大小小的琉璃鈴铛齊齊地搖擺起來,叮叮當當的聲響充斥洞口。劉念來過一次,仍被鈴聲吓了一跳。比起上次,這次的鈴铛好像更多了。
他扶牆往裏走。公輸洞內機關重重,一着不慎,就會落入陷阱。他的腳步既急又穩。
聲勢漸歇的鈴铛突然又猛烈地搖晃起來。
劉念下意識地想要找地方躲閃,卻忘了自己的身體已不如當年那般自如,伸出去的手臂拐了彎,身體還留在後頭,被人一把搭住肩膀,掰了過去。
被迫轉身的瞬間,劉念把心一橫,決定幹脆把身份認了,然後與襲明商量贖身的條件。若然贖不了自己,就贖了靳重焰。那是通天宮的少宮主,襲明再怎麽喜歡收藏也不會想要收藏燙手山芋似的個大活人。
打定的主意在他看清來人後化為烏有。
靳重焰收回手,掏出手帕,嫌棄地擦了擦:“你到底是何人?”
每次見到靳重焰,熟悉的壓力就會回來,随着兩人單獨相處時間的增加,伴随着壓力的自卑、惱火、焦躁等情緒也會慢慢地浮現。劉念退後半步,拉開兩人的距離,也使得頭腦稍稍清醒了一點:“你跟着我?”
靳重焰面無表情地說:“同路。”
既然靳重焰是跟着他進來的,瀝青先前說的自然是謊話,他不知自己與靳重焰的關系,絕不可能這麽做,背後一定有人指使。在不棄谷能使得動他的只有襲明。猜不透襲明的目的,卻也知道他多半懷疑自己是劉念,說話間更是謹慎。“小人是不棄谷的……藥農,蒙谷主賜名,叫藤黃。”
靳重焰道:“進不棄谷之前呢?”
劉念将自己告訴瀝青的那一套,含含糊糊地說了。
靳重焰懶得與他兜圈子,直接道:“你從何處得知神宮圖?”
劉念頭皮一麻,從前積壓在心頭的無形壓力在這具身體死灰複燃,羞愧的血液翻湧上臉,至耳朵,至頭頂,手腳卻冰冷。
原以為,奪舍是重生。可真的奪了舍才知道,他的重生仍是建立在靳重焰和他父母的惠賜上。沒有他們,自己不過是最平凡不過,最卑微不過的山村孤兒。
他久久不答,靳重焰以為心虛,有些急切地問道:“誰教你的?”
是你啊。
那時,他聽說靳重焰抓到了一對火麒麟,便想着煉制一副盔甲。可是火麒麟火毒厲害,一定要用陰寒質地的玉石金屬做盔甲。他打聽了半日,才知道不棄谷有一塊仙境冰晶玉,與他的仙境白蓮玉同出一脈,但性質陰寒,再适宜不過,便登門求購,被襲明一口回絕。
他猶不死心,又暗地裏跑去踩點。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真像鬼迷了心竅,一心一意地想要拿到玉石煉制盔甲,讓靳重焰對自己刮目相看。
踩點的那次,他發現了公輸洞,也發現了洞前幻影迷蹤陣。他在煉制上下了不少功夫,對陣法卻一竅不通,便向靳重焰求助。當時,他們的關系還沒有很差,他還住在通天宮山腳下的小村莊裏,兩人隔三差五地還能見個面。
靳重焰研究了幾日,就給了他的破解之道,還問他用來做什麽。
他沒敢說實話,只說是書中的難題。
靳重焰當上了少宮主,日日夜夜都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有細究,将解法告訴他之後就走了。
劉念帶着解法潛入公輸洞,然後,被抓個正着。
那是他人生中另一次尴尬得無地自容的時刻。
或許是他當時的臉色太難看,悔恨得太明顯,将主人都比了下去,襲明給了他一次開口的機會。他再度提出買仙境冰晶玉。襲明不屑地瞄着他:“一個金丹資質,就算拿了仙境冰晶玉又能煉出什麽好東西?”
通常,煉制師煉制出來的成品與本身修為相當,也就是說,他是金丹期,煉制出來的玉甲便适合金丹期的修士。這也是他煉制出來的成品無法給靳重焰的原因。
為此,他晝夜研究,總算有了成果,只是把握并不是十分大,不敢告訴旁人。事到如今,卻是不說不能了。他道:“我有個方法,可以煉制更高級別的法器。”
襲明狐疑道:“哦?”
劉念從玲珑囊拿出了個适合元嬰期修士的匕首。
襲明接過來,眼睛一亮:“你想要仙境冰晶玉也可,條件是我要你越級煉制的方法。”
仙境冰晶玉再珍貴,也只是天地靈寶,而越級煉制的方法卻真正是所有煉制師夢寐以求的無價之寶,這樁生意劉念是極虧的。但自己私闖公輸洞在先,自然沒有與襲明讨價還價的權利,更何況,他對仙境冰晶玉志在必得。
“好。”
“還有,從今往後,我不想再在不棄谷看到你。”襲明冷着臉道,“任你再才華橫溢,冠冕堂皇,也不過是個賊。我不棄谷最不歡迎的就是賊。”
“……我發誓!”
劉念自顧自地發呆,讓被忽略的靳重焰氣得雙眼直瞪。
看在他可能與劉念相識的份上,靳重焰強自按捺住怒火,口氣生硬地問:“教你的那個人,是劉念嗎?”
自己的名字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劉念頓時一激靈,擡眼看靳重焰。
靳重焰也看着他,秀氣的眉眼隐藏着怒火。
從靳重焰八歲開始,自己就開始怕他這個表情。
明明還是個小人兒,偏偏就有盛氣淩人的架勢。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意識到,他養的并不是一個小哭包,而是披着小哭包皮的仙童。
仙人的孩子,就算一時落難,最後還是要回到仙境,與那群仙人在一起的。而自己,就算披上了修真的皮,骨子裏還是那個別家合家團聚,自己單孑獨立的山村孤兒。
這麽多年過去,他與他的本質變得越來越清晰,所以距離才越來越遙遠。
靳重焰剛剛問的是,教他的人是不是劉念,其實是排除了自己是劉念的可能。
不管他與靳重焰最後走到了哪一步,這世上,真正記挂劉念的也不過靳重焰一人。
若是,在靳重焰眼裏自己都不再是劉念,自己又何必再惦記着劉念的種種?
劉念突然透了。
自爆金丹時,是走投無路,他是留着遺憾想要重新再來。
奪舍成功時,是死裏逃生,他是真心感激上天,想放下一切。
而現在,卻是真真正正地看透了兩世為人的自己。
縱然他身上還背負靳重焰的恩德,縱然靳重焰還沒有忘記自己,縱然他們之間還有些看不見道不明的千絲萬縷,他和靳重焰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碧霄山別,相忘江湖。
他和靳重焰,從來不是對錯之分,而是雲泥之別。
劉念的神色很平靜,靳重焰卻有種他在哭泣的錯覺。
“你……”靳重焰喉嚨發澀,頓了頓,才緩緩道,“果然是他嗎?”因為想到了那個人,所以才這樣悲傷。
劉念愣了愣,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就肯定了,黯然了。他想了想,低聲道:“你進來了,玉棺怎麽辦?”看靳重焰臉色一變,他就知道襲明說對了,靳重焰的弱點果然是那口寸步不離的玉棺。
靳重焰想到态度暧昧不明的襲明,突然有些心慌,也顧不得劉念怎麽學得神宮圖,轉身就沖了出去。
看着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洞口,劉念扶着牆慢慢地蹲坐下來。腦海裏充斥着太多太複雜的情緒和回憶,讓他一時承受不住。
“玉棺裏,躺着你。”像是嫌他一人在此胡思亂想太冷清,襲明從洞的另一頭慢悠悠地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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