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魚的父母找到我們的時候,她的冰激淩剛好吃完,年輕夫婦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拉着我不住道謝。

分別時,她還是沒能改掉稱呼——“哥哥再見,叔叔再見!”

看着他們一家三口的背影,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如果……

算了。

“你很喜歡小朋友嗎?”周沉問。

我嗯了一聲,“喜歡。”

他沒有再說話。

我們兩個都知道,我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短暫一生裏無數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都給了祁殊。這些東西是沒有辦法用一句輕飄飄的“不愛了”就揭過去的。

夜晚來臨,我們在旋轉餐廳的頂層看游樂園的煙花表演。

這世上有數不清的浪漫色彩,可以将漆黑夜空裝點成童話的絢爛夢境。

而以前的我,傻到蒙起雙眼,以為全世界都是黑暗。

我過了一個夢幻般的初夏。

周沉陪我看畫展,逛博物館,聽音樂會,看電影,在午後的草坪上曬太陽,又在黃昏的海邊牽手散步。

我問他到底是哪裏的醫生,怎麽會有這麽長的假期。他指指遠處醫院樓頂的燈,說:“看到那個字母Z了嗎,所有帶這個标志的建築,都在我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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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想到的。周姓世家不多,能完全不把祁家放在眼裏的,只有那一個。

只是那個家族太過低調和神秘,近幾年為了從政壇抽身隐去不少鋒芒,都沒有什麽消息。

閑暇的時候,我和許行澤開着視頻排練畢業晚會的節目。

科技發展到今天,虛拟成像技術已經完全成熟,我不需要到場,也可以将影像和聲音投遞到舞臺上。

這天排練結束,周沉敲了敲我的房門,揚了一下手中的信封,“有你的信。”

他眉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像是已經知道了信的內容。

——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封來自Breeze岚樂團的邀請函。

蜚聲世界的大提琴首席Herman Evans親自寫信給我,邀請我在畢業後加入樂團。

我懷疑我在做夢。

薄薄的一張燙金信紙被我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看到周沉都笑了:“很意外嗎?”

我瞪他:“那可是……岚樂團。”

——全世界最好的交響樂團,每一個樂手理想中的聖地。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Evans先生怎麽會知道我……”

然後看到周沉諱莫如深的表情,我一下子就懂了。

“你……?”

他攤手:“我只是把你的簡歷和表演視頻寄給他們,其他的都與我無關。”

我半信半疑:“真的嗎?”

“我發誓。”他收起笑容認真道,“我從未想過插手這件事,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他把我拉進懷裏,用力地抱了我,“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小玫瑰。”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不争氣地落下來,第一次不是因為難過而想哭。

從周沉這裏,我得到了被需要的滿足感,還有被肯定的成就感,這些都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等你身體再好一點,我們去見Evans先生。”他捏了一下我的鼻尖,“其實我很想自私地把你留在身邊,但我不能。”

對于我拉琴這件事,周沉的态度似乎一直都很複雜。他說有靈氣的音樂家大多短命,因為他們将自己的生命燃燒在樂章裏,而他希望我長命百歲。

我想告訴他,比起長命百歲,我更願意死于所愛。

但我知道這麽說的話,他一定會皺眉頭。他的眼睛那麽好看,我不想他皺眉頭。

于是我說,我會努力健康地活下去。

畢業晚會那天,我穿了燕尾服,在琴房裏擺好立體成像和收音裝置,等待主持人報幕。

周沉倚在門框上,抱着胳膊端詳我。

“紅色果然很襯你。”他滿意道。

今天的胸針是他挑的,一枝紅色鑽石做成的玫瑰,樣子和《小王子》書裏那朵一樣。

牆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晚會的現場直播,等了很久,終于等到許行澤上臺,然後我自己的虛拟影像也出現在舞臺上。

這樣的感覺有點奇妙,我深吸一口氣,拿起琴弓。

許行澤選的歌是A Thousand Years,他自彈自唱,我為他大提琴伴奏。

從第一個音符開始,我的手就不再是我的手,而變成了俄耳甫斯遺落在世間的信使。旋律流淌間,我擡頭看見周沉深潭一樣的目光。

——How to be brave?

How can I love when I'm afraid to fall?

像是有什麽東西一下子撞在心上,砰的一聲,兵荒馬亂。

我慌忙收回目光,讓自己投入在音樂中,盡管如此,還是能感覺到周沉正灼灼地望着我。

短暫而漫長的四分鐘結束,許行澤唱了最後一句——

I have loved you for a thousand years.

I’ll love you for a thousand more.

他說:“祝你等到對的人,然後永遠相愛。畢業快樂。”

我跟着起身鞠躬,“畢業快樂。”

攝像機緩緩掃過觀衆席,停在第一排中間,我忽然看見坐在校長旁邊的祁殊。

他去看了畢業晚會……?

不對,重點是,他右手邊那個人,似乎是……溫言?!

溫言回來了……

屏幕裏他的樣子變了很多,原本優雅柔和的氣質變得更加成熟溫厚了。

所以祁殊不願意和溫子卿結婚,其實是因為溫言嗎?

也不對,如果是這樣,他們當初為什麽分開,難道真的是溫言不想結婚?

短短幾秒內,我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直到周沉走到我面前将我拉回現實。

“畢業快樂。”他親吻了我的額頭。

溫熱的唇觸碰到我的皮膚,像羽毛,又像雪。

這樣的觸感讓我驟然想起他将我救出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又萬分珍視地抱着我,在去往醫院的路上,用雙唇貼上我的額頭,在我耳邊呢喃:

“不要死……”

“堅持一下……”

“就要到了……”

所有記憶一齊湧回,黑暗盡頭那道白光裏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直至出現周沉的臉。

我從未見過他那樣悲傷而痛苦的表情,無比自責地說“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怎麽會怪你呢……

我回抱住周沉,埋在他胸口悶聲說:“我想起來了。”

他沒有問我想起什麽,只輕聲道:“都過去了。”

過去了嗎?

許行澤猜到祁殊會監視他的行蹤,卻沒猜到祁殊還可以調查他的通話記錄。

接到電話時,周沉剛出門不久,他陪我虛度了太多時間,工作上攢了一大堆事要處理,實在沒辦法繼續放任不管了。

電話裏的聲音隐隐熟悉,我反應了好久。

“小嶼,”那邊猶豫了一下,說:“是我,爸爸。”

爸爸……?

可笑。

“宋先生。”我試圖用最冷淡的聲音表明自己的态度,“有事嗎?”

宋致謙沉默了幾秒,大概終于放棄與我父子情深,說:“有點急事,方便出來見一面嗎?”

我正要說“不方便”,他繼續道:“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

——好,這算是威脅了。

蕭斐早已變成一壇灰,我提過很多次想要把他帶走,宋致謙都不肯,如今終于派上了用場。

到達約好的咖啡廳時,宋致謙已經等在那裏了。多年不見,他除了眼角添了幾條細紋外并無不同,依舊是一副上流社會成功人士的樣子。

我們之間沒有所謂親情,也就不必要寒暄,他開門見山說希望我回到祁殊身邊去。

“我對抗不了祁家,抱歉。”他說,“這一個月被接連打壓,公司的資金鏈已經斷了,再虧損下去早晚會破産。這是我和你媽媽一起創立的公司,你忍心看它變成泡影嗎?”

“你們一起創立的,所以呢?”我捏着咖啡杯,盡量讓自己冷靜,“他嘔心瀝血陪你創業,你是怎麽回報他的?你偷走他的股份,讓他懷了你的孩子又抛棄他,在他生産那天和另一個人在教堂互換婚戒……你憑什麽認為我不忍心,我恨不得你和你的一切全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蕭嶼!”他被我惹惱,“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父親,你怎麽能這麽和我說話?”

父親……多麽諷刺。

六歲之前我和保姆一起生活,連爸爸媽媽是什麽都不知道,一度以為所有小朋友都和我一樣晚上開着燈自己睡覺。

六歲之後我被他接到宋家,他看不慣我沒有教養的樣子,又把我扔給家庭教師,逼我學鋼琴。教師極其嚴苛,彈錯一個音符都要打我的手心,還不許我哭。

作為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我在宋家受盡白眼冷落,宋致謙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關心和愛護,他供我吃穿,只不過是出自血緣的本能。

終于挨到十二歲,蕭斐的律師找到我,把遺書和遺産交到我手裏。

我離開了宋家,到現在整整十年,再沒有見過宋致謙一面。

後來我在蕭斐的遺産中找到一把大提琴和一封信,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希望我能替他好好保管。

他寫了很多信給我,有整整一大箱。我猜他早已料到自己短命的結局,所以才會把那麽多想說的話訴諸筆端。

他說他不恨宋致謙,讓我也不要恨。

我聽了他的話,只當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但現在,我有一點恨了。

“我養了你十幾年,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麽。這一次,你就當幫幫我,好嗎?”宋致謙疲倦道。

我無視他的軟硬兼施,問:“祁殊許諾了你什麽?”

他遲疑片刻,說:“只要你回去,他就放過我的公司,以後都不再找我的麻煩。還會……給我一筆補償。”

——我何德何能,竟然讓祁殊放低身價去和人談條件。

“所以你……就這樣,把我賣給了他?”

我想笑,可努力了幾次,嘴角都牽不起來。反而放下杯子時一個不穩,将半杯滾燙的美式灑出來,潑在了手背上。

“不是賣……”宋致謙的臉色變得難看,“給我一點時間,等公司周轉開來,我就把財産都轉移走,然後帶着家人出國。”

“……多久?”我的心髒又開始鈍痛,說話都變得費力。

“半年。離開之前,我會把蕭斐的骨灰還給你。”

作者有話說:

今日歌單:《我離開我自己》

[一霎風雨我愛過你,幾度雨停我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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