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車輛徐徐開出市區,駛上一座郁郁蔥蔥的山。
窗外的風景隐隐熟悉,像夢境深處隔着毛玻璃的記憶。
我一只手抱着毛絨兔子,另一只手被祁殊握在手裏。
他用指腹摩梭我的虎口,微垂着眼輕描淡寫道:“你知道……有一個從小到大在任何地方都壓你一頭的兄長是什麽感覺嗎?”
問我嗎……我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我回答,繼續說:“我什麽都想和他比,什麽都比不過。後來終于能證明我可以做得比他好,他卻拍拍屁股走了,說不和我争。”
然後他轉過頭看我,勾了勾唇,“但是他當了幾年的甩手掌櫃,最近突然開始管事了,你猜是為什麽?”
我猜不到……我又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祁殊今天好奇怪,以前從不跟我聊家裏的事的。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呆滞,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所以說你好騙……你以為他是什麽溫良恭儉讓的好人麽……”
說着又想到什麽,把半句話吞了回去。
“……算了,我沒有資格說別人。”
車廂裏又陷入沉默。
眼前出現一大片火紅的鳳凰樹,我記憶的閘口終于被慢慢打開。
——夏天,玫瑰,暮色,大提琴……還有,那個人。
那個把我拉出黑夜,又被我留在黃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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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沉……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抓緊了祁殊。
他苦笑一下:“這可能會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
一幢白色小樓出現在視線裏,慢慢靠近的時候,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我看到周沉的車停在大門外,後備箱敞開,管家先生正把一個行李箱放進去。
是誰要走,周沉嗎,他要去哪?
車子一停穩我就跑了下去,太久沒有行動,我跑得跌跌撞撞。
管家先生遠遠看到我,先是一愣,正要回頭去喊人,只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從門後走出來——是周沉。
他原本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走到車邊忽然擡眼,看到了我。
我沒有停下,用力跑出最後幾步,落進一個意料之中的溫暖懷抱。
“小,小嶼……”他聲音發顫,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我鼻子一酸,“先生。”
——為什麽在他面前,我這麽容易委屈。
“我回來了……對不起……”
熟悉的氣味鑽進鼻腔,我肆無忌憚地發洩自己的情緒,就像很多次那樣把他的衣服攥得皺皺巴巴,一點都不擔心他會推開我。
“你要去哪……你別走……我回來了……”
“你不是說,說會救我嗎?”
“怎麽不來找我……騙子……”
我們好像都忘了,是我說了過分的話,是我主動要離開。
他總是無限度地包容我的無理,拍着我的背安慰我說他哪也不去,都是他不好。
祁殊跟在我身後走過來,慢悠悠地說:“我養不好,還給你了。”
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周沉的身體僵了一下。
他稍微松開我,一低頭目光落在我脖子上,“……項鏈呢?”
“扔了。”祁殊替我回答,“你那麽有錢,送他個銀的戴着算什麽事?”
在那一瞬間,我在周沉身上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暴戾和危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拉開車門把我抱到副駕駛,然後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說:“別看,乖。”
我聽話閉眼,他放開我轉過身去。
下一秒,我聽到拳頭劃過空氣落在皮肉上的悶響,還有一個人倒地的撲通聲。
周沉的聲音随之而來:“祁殊,你他媽畜生!”
——原來,他會打人,還會說髒話……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那他媽是你孩子的骨灰!”
空氣安靜了幾秒,祁殊從地上爬起來,聲音裏充滿震驚和懷疑:“骨灰……”
“小嶼,他說的是真的嗎……”
“那是……我們孩子的……骨灰……?”
他似乎想來找我,聲音越靠越近,但是中途又被周沉一拳掼到了地上。
以祁殊的脾氣,第一次不還手已經是極大的反常,第二次絕不可能再忍下去了。
“我們兩個的孩子關你屁事!你他媽給我讓開!”
他撲起來狠狠推開周沉,我不用睜眼也想象得到他的表情。
“關我屁事……”周沉冷笑一聲,“我費盡力氣救回來的人,一根頭發掉了都關我的事。”
“倒是你,現在想起你們有過孩子了?他當初一個人去醫院檢查的時候你在哪裏,一個人做手術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我他媽不知道!”祁殊吼完周沉又轉向我:“你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
“告訴你,你配嗎?”周沉的情緒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你以為那個孩子是怎麽沒的?是你他媽一腳踹掉的!”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灰塵四散。他們的動靜太可怕,我好幾次吓得想要睜眼,最後都生生忍住了。
直到空氣裏飄散出血的味道,我因為恐懼而全身戰栗,顫巍巍地開口:“周沉……”
他們終于停了下來,我睜開眼,一片狼藉。還沒有看清楚,周沉就擋在面前,把我抱進了懷裏。
“對不起,吓到你了。”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我用餘光悄悄往前瞟,看見祁殊狼狽不堪地彎腰撐着膝蓋,衣服和頭發亂七八糟,沾滿泥土和鮮血,正搖搖晃晃地掙紮着起身。
他的目光裏并沒有多少憤怒,反而更多是痛苦和不甘,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周沉擋在我面前的背影。
“你把話說清楚……”他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艱難道。
我擡起頭,周沉臉上也有傷,還好,看起來不是那麽糟。
我推了推他:“我來說。”
周沉低頭看我,似乎想确認我有沒有事,看了一會兒,他放開我,往旁邊讓了讓。
我望向祁殊:“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
祁殊張了張口,卻好像發不出聲音。
“那個孩子嗎?我想過要生下來的……”我猜他最關心這個,“但你沒有給我機會。”
“在祁家老宅那一天,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麽嗎?”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仿佛遭受晴天霹靂。
“是,是那天……”
“對。”
我至今仍能回憶起那一天的絕望。黑暗冰冷的地下室,身體每寸骨骼和血肉的疼痛,以及來自摯愛的羞辱和打擊,都是我午夜夢回忘不掉的痛苦。
“不僅是孩子,我自己也差點死在那一天。”
我曾對他有很多疑問,是我不夠好嗎,還是我不夠愛他,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也從來沒有對不起他,他怎麽忍心那樣對我?
但是現在我不在乎答案了。
“祁殊。”周沉走到他面前,漠然開口:“你做了什麽你自己清楚,之前的事情我不多問,但是這次,我明明告訴過你他有心髒病,你是怎麽對他的?”
“我好不容易把他從死神手裏搶回來,一點苦都不舍得讓他吃,皺一下眉我都心疼,你把人變成這樣說還給我?你要不是我表弟,我現在已經殺了你了。”
從我的角度看不到周沉的臉,但他作為alpha的氣場太強,連我都覺得緊張。
祁殊譏諷一笑,“搶我的東西,睡我的人,你可真是我親表哥。”
“現在已經不是你的人了。”周沉并沒有被激怒,相反他擡手掐住祁殊脖子的動作斯文極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可以輕易把那條脖頸掐斷。
“以後不管他自不自願,我都絕不可能再讓他回到你身邊。”
祁殊的手虛虛握住周沉的手腕,竟然還笑得出來:“裝不下去了嗎?你就不擔心他像怕我一樣怕你?”
沉默片刻,周沉放開了手,“我和你不一樣。”
再轉身時,他面對祁殊的狠戾已經完全不見,讓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回家嗎?”他蹲在我面前,掏出手帕把血污細細擦幹淨,才将手遞給我。
“嗯。”我抓住他的手借力下車,正準備說我可以自己走,他已經攔腰把我抱了起來。
“……又輕了。”他嘆氣,“這次不知道要養多久。”
我埋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目光越過周沉的肩,祁殊仍站在原地,面容憔悴,神色恍惚。
這段時間沒有細看,似乎很久沒有見過他神采飛揚的樣子了。
我收回目光,看見周沉顴骨上的一片瘀痕,後知後覺感到揪心。
“疼嗎……”我想碰一下,又怕碰疼了他。
他淡淡莞爾:“你在就不疼。”
回到客廳,管家先生已經備好藥箱,焦急地等在那裏。他似乎是想說什麽,但看到我,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猜他心裏一定在怪我,要不是我,周沉也不會受傷。
“我來吧。”我小聲對他說。
他看向周沉,在得到點頭的答複後,把藥箱交給了我。
小時候沒有人管,我在學校經常被欺負,有時也會和人打起來,對上藥這件事得心應手。
周沉坐在沙發上,除了顴骨的紅痕,他嘴角也破了一點,下颌上還有一道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劃出的小傷口,已經結了血痂。
我小心地給他消毒、上藥、冰敷,他始終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下手真重……”我心裏不快,沒忍住自言自語。
他終于開口:“放心,我沒有吃虧。”
我看出來了。
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祁殊沒在打架中占到便宜。
“小嶼……”他好像有話對我說。
我擡起頭,等他的下文。
周沉的表情從來沒有這樣糾結過,自認識以來,他一直都是從容不迫的。
“如果我……我和你想象中的那個人不太一樣……”
——原來是這個。
我雖然沒太聽懂他和祁殊最後的兩句對話,但也可以猜到一些端倪。顯然,周沉并不像表現出的那樣無動于衷。
“唔,或許吧……”我垂下眼收拾藥箱,“但那又怎麽樣呢?”
他愣了愣神,“……啊?”
“是你對我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在我自我厭棄的時候,他說:人性本來就低劣,誰敢說自己不同。
半晌,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記得。”
“更何況,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個人。”
蹲久了腿麻,我幹脆坐在地毯上。這副身體如今太不争氣,連坐車都會覺得累,我搭着周沉的膝蓋,把下巴擱了上去。
“你在我面前是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
作者有話說:
今日歌單:《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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