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仿佛又回到被腺體折磨的那段日子。

失眠,心悸,嘔吐,頻繁暈倒。

在精神恍惚的時候,會以為這幾個月是一場夢,沒有溫子卿,沒有周沉,沒有溫言,醒來後我去學校找許行澤吃飯,然後回家等祁殊下班。

但是在夢裏,我時常看見一片玫瑰園。午後的陽光下,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拉奏大提琴,另一個人拎着剪刀擺弄園圃裏的玫瑰,明明做着園丁的事,卻像藝術家一樣優雅。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安寧和幸福。

睜開眼,我看到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偶爾認識他,偶爾不認識他。

認識他的時候,我求他放過我,發瘋一樣地想要逃走。

不認識他的時候,我問他知不知道一個叫夕照裏的地方,那裏有一位先生在等我,他可不可以送我回去。

他問我誰是先生。

我茫然搖頭,說想不起來了。

他生氣地摔了很多東西,指着我說你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卻還想要回去。

“你以為他是什麽好東西,他會看上你,是因為你是我床上的人!”他破口大罵。

我莫名感到難過,流着淚說不是這樣的。

他又驚慌失措地上來抱我,替我擦眼淚。

可他一碰我,我全身的細胞都開始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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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也好,疼痛會使我得到片刻清明。

我對他說了很多話,想到什麽說什麽,因為我怕再不說就都沒有機會了。

“祁殊,”我叫他的名字,“我可能快要死了……據說人在死前會回憶起生命裏所有美好的事情,但是關于你,我想了好久,這些年只有兩件事讓我快樂。”

“……一是愛上你,二是不愛你。”

“我死了的話你不要告訴他,我不想讓他難過。”

“你也不要難過,你不該是這樣的……”

“……其實我,我很容易滿足,夏天陪我看一場煙花,冬天陪我堆一個雪人,我就可以快樂一整年……但你從來沒有做過。”

“你不愛我,我不怪你,我只是有一點……遺憾。”

“孩子的事……你也不要怪我,我盡力了……你想要的話,以後會有很多,我生下來的像我,你不會喜歡的……”

…………

說話好累,我說得很慢。

他始終抱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臉,只感覺到他的雙肩在顫抖。

他好像瘦了。

我在死前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我把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祁殊,從山巅拉到了泥潭。

抱了好久,他終于哽咽着開口:“說不愛就不愛……你才是最狠的那個。”

這樣的語氣,倒像是我辜負了他。

期間有人來看過我,一個很好看也很面熟的人。

他和祁殊在客廳吵架,我站在樓梯上,仿佛觀看一場無聲的鬧劇。

“這樣下去他會死的,他會死的你知不知道!”他沖祁殊大喊,“你折磨他折磨得還不夠嗎!”

“他不會死!”祁殊吼了回去,目光卻是失神的,“他會好起來……”

“別再騙自己了……”那人疲倦地坐下,把臉埋在手心裏,“你不是愛他,你是接受不了他不再愛你。”

“不……”

“愛不是牢籠,婚姻也不是枷鎖,你根本不懂怎麽愛人。”

“我不懂難道你懂嗎?你除了逃避還會幹什麽!害怕動心就逃出國,害怕被束縛就切掉腺體,你以為的潇灑自由,不過就是懦弱!”

“随你怎麽想,我今天一定要帶他走。”

“你休想!”

……

好吵啊。我聽厭了。

我想回去睡覺,剛走兩步,身後傳來一聲焦急的“蕭蕭!”

是在叫我嗎?不知道……

我沒有理他,回到了房間。

床頭一直放着一只紫色的毛絨兔子,我不記得它為什麽在那裏,但我知道它很重要。只有抱着它,我才可以睡得着。

兔子身上有一點淡淡的葡萄酒的香氣,很奇怪,我不喝酒,它怎麽會有這樣的味道。

讓我不安的是,這點香氣正在一天一天變淡,我好怕它消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消失。

我開始把想到的事情記在筆記本上。因為如果不記下來的話,我随時會忘。

【想把骨灰撒進大海裏,又想和毛絨兔子埋在一起,不然分兩份好了。】

【昨天夢到一座開滿玫瑰的島嶼,孤零零漂在海面上,然後來了一只小舟,砰,撞了上去。】

【好像又忘記吃藥了,總覺得會有人來責怪我,但并沒有。】

【無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好緊,像一個刑.具,怎麽摘都摘不掉。】

【想吃巧克力曲奇。】

……

那個好看的人後來每天都來看我,給我帶不同的花,他總對我說抱歉,我不懂為什麽。

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對祁殊說:“看樣子我等不到你們的婚禮了,如果有葬禮的話,也不必通知我。”

祁殊怔怔地看着他,問:“我錯了嗎……”

“我只是希望他留在我身邊,我錯了嗎?”

“以後我……我只要他,別人我都不要了,這樣還不夠嗎?”

……

那個人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松動,目光變得悲傷而憐憫。

他說:“你沒有錯,你永遠都沒有錯。”

“記得麽,你小時候養過一只博美,嫌它總是在花園裏玩把自己弄髒,就把它關在籠子裏,關了兩個多月,它不吃不喝餓死了。”

“後來你養了貓,又因為它不小心撓了你一下就剪掉它所有指甲,它抓不住欄杆,掉下去摔斷了後腿。”

“八歲沒有明白的事,現在你二十八歲,還是沒有明白。”

“祁殊……你連一只小動物都照顧不好,憑什麽覺得自己能照顧好一個人?”

他離開之後,祁殊站在門口,像是不敢進來。

窗外有一棵茂盛的夾竹桃,粉紅色的花開了滿樹,我坐在陽臺的搖椅上,數那一枝探過來的花有幾朵。

一朵,兩朵,三朵……好多,數不清。

“小嶼……”祁殊在身後叫我。

我回過頭,看見樹的影子投在他身上,明明滅滅,就像我們的第一個夏天。

可是有哪裏不一樣了。

我最近越發憊懶,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連痛苦都變得遲鈍。

我不再對他發脾氣,不再哭鬧,不再拒絕他給我的一切。

我清楚知道自己在枯萎,他大概也感覺得到。

他蹲在我腿邊,握住我的手,貼在自己唇上。

“你不會原諒我了,是嗎?”他問。

我沒有回答。

“如果,如果我……”

他又去撫摸我額角的疤,一句話過了好久才艱難地說出口。

“我放你自由的話,你會不會……不那麽恨我?”

自由……現在的我就像折了翅膀站在崖邊的鳥,單憑自己的兩條腿,連這座庭院都走不出去,自由還有什麽意義?

我對他笑了笑,輕聲問:“你怕我死在這裏,髒了你的房子嗎?”

“你不會死。”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執着地騙自己,連上門來的醫生都對着我搖頭,他卻認為我不會死。

“我好像從來沒有說過喜歡你,也從來沒有說過愛你。”

他用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我手上的戒指,一點,一點把它褪下來。

“或許溫言說得對,我根本不知道怎麽愛人。”

戒指太緊,我的手指被他弄得又紅又痛。

終于,那枚小小的圓環度過第一個關節,銀光一晃,消失在我手上,只留下一圈紅色的戒痕。

他握住戒指,擡眼望着我,目光滾燙。

“我也根本……不愛你。”

“你太瘦了,幹巴巴的不好看,你也不是omega,身體僵硬得像木頭一樣……我怎麽會,愛你呢……”

“以後別再這麽傻了。”他站起來,“明白嗎?”

我不是很明白,他也沒有再解釋。

在他要走出門的時候,我終于反應過來,開口叫住了他:“祁殊。”

他停住,緩緩轉過身:“怎麽了?”

天色漸暗,房間沒有開燈,他站在陰影裏,面容模糊不清。

“……沒什麽。”我搖頭。

——只是突然覺得你,好像不會發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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