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找到了蕭斐的律師,還好他這些年工作穩定,一直供職于同一家律所。

從律師那裏得知,蕭斐的遺囑是親自寫的沒錯,相關法律文件都有備份,我看過之後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于是我又問,蕭斐有沒有提起過那一百多封信的事情,律師肯定地說沒有,還說書信一類的東西不會特意去做財産公證。

從律師這裏再問不出別的,我只好拿上信和遺囑,去做筆跡鑒定。

等待結果的時間,我約了溫言。

那天他和周沉說的話,後來我忘了問,現在再一想總覺得哪裏不對。

然而溫言的态度很模糊,顯然他既不想騙我,又不想對我說實話。

“其實很多事情都有跡可循,就算我不說,你也總會明白的。”他說,“在看到周沉和你的相處方式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最外熱內冷的那種人。”

外熱內冷?确實,相遇之初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對每一個人都很有禮貌,很和善,但又保持着非常微妙的界限,讓人無法再更進一步。”溫言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冒昧地說,在這之前我始終認為他冷血,和祁殊的冷血不一樣,祁殊會生氣,會有情緒波動,他不會。”

“周沉……冷血……?”我不太能接受這兩個字。

“對,所以他關心你學業的時候我很意外,因為他從來不會多管閑事。”溫言看着我笑了笑,“現在我知道了,他的冷血只對我們這些不重要的人。”

這番話沒有打消我的疑惑,反而讓我更加懷疑,“為什麽……我有什麽特別的?”

溫言似乎也不太确定,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哦對,我還想到一件事。”

“什麽?”

“我出國前問過周沉的打算,他說會留在國內。但是沒過多久,他也突然出國了。現在想想,好像就在你和祁殊在一起後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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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出來,溫言在暗示這件事或許與我有關。

但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麽?

其他的事情溫言說他也不知道,他和周沉并沒有熟到能打聽彼此私事的程度。

一整天過去,我唯一能确認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周沉早早地認識了我,而我不認識他。

傍晚的時候,周沉照例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今天做了什麽,我支支吾吾地說和溫言出去吃飯,他便也沒多問。

我察覺到他興致不高,而且似乎有些疲憊,但說多錯多,我還是匆忙挂了電話。

第二天去拿筆跡鑒定報告,果然,遺囑和信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得到答案後,我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了。

我自認不是聰明人,邏輯也很差,這兩天有條不紊地查出這件事,已經是極大的超常發揮。

但很奇怪,至今我都沒有對周沉産生任何害怕的情緒,盡管這件事看起來十分匪夷所思。

我列了一張表。

十年前,我十二歲,周沉二十一歲,他模仿蕭斐的筆跡寫了112封信給我。

六年前,我十六歲,周沉二十五歲,他在咖啡廳遇到我,然後讓溫言幫我補課。

四年前,我十八歲,周沉二十七歲,他得知我和祁殊的事情,選擇出國。(這條存疑)

半年前,我二十二歲,周沉三十一歲,在我差點為了祁殊丢掉性命的時候,他出現在我面前,救下了我。

如果今年的偶遇不是意外,那麽他還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第一次因為自己太笨而感到苦惱,明明真相就在眼前,我卻抓不到。

周沉大我九歲,他成年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學生,他怎麽會認識我?

等等,九歲……

“九歲的某一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騙我,甚至因為精神太差,莫名生了一場大病。”

“生病的那段時間,在醫院裏遇到一些人和一些事,改變了我的看法。”

……

九歲。生病。醫院。

……我好像也沒那麽笨。

知道蕭斐懷孕時住在哪家醫院不難,難的是調查周沉。我換了一個思路,去問管家先生知不知道我做手術是在哪裏的醫院,他告訴我一個地址,果然和蕭斐當初是同一家。

我又問先生生病的話也去這家醫院嗎,管家回答說是的,這家醫院的環境、設施和私密性都很好,先生從小到大有什麽頭疼腦熱都習慣去這裏。

我大概可以确定了。

周沉口中的“一些人”,很可能是蕭斐。

我以為我們兩個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醫院,事實上也确實是在醫院。

——二十多年前,在我還是一個胚胎的時候。

我突然非常慶幸周沉這時候出差,如果他在對面,我該如何向他詢問這件事?

又或許我應該裝作不知道,他不說一定有他不說的理由,時間過去這麽久,萬一其中有什麽不好的回憶,我冒昧詢問,很可能會讓他為難。

但是不問的話,一來我演技太差,二來我好奇心太旺盛,早晚要穿幫。

救命。我要糾結死了。

一整天牽腸挂肚,夜晚降臨的時候,我不可避免地陷入焦慮和心神不寧。

以往這時候周沉會陪我說話,會在睡前給我念書,安撫我的情緒。現在他不在,我只能像一只迷路的羚羊一樣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我漸漸感到不安,心情越來越低落。

莫名其妙的自怨自艾再次吞沒了我,我開始反思自己和周沉相處的點點滴滴,越想越覺得我哪裏都做得不好。

如果他出于對故人的感念才接近我,照顧我,對我好,那麽他說的愛就不是真的愛。

等他看清這一點,他一定不會再喜歡我。

——我會被再次抛棄的。

等我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時,我知道我危險了。

有豢養才有抛棄,在我心裏,原來已經不知不覺把周沉當作了自己的歸屬。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更危險的是,我清楚知道這一點,還是推開了周沉房間的門。

——他不在的話,我借一點氣味沒關系吧?

雖然我總是堅定不足,軟弱有餘,放任自己的依賴。

但至少這一次,我是清醒着沉淪。

周沉的床比我的床還要大一點,躺上去鑽進他的被子,我心裏的焦躁神奇地全都消失了,就好像他在我身邊一樣。

我惡劣地想,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用溫柔手段誘捕我,讓我離不開他。

都是他的錯,他怎麽可以把馴服說成是愛呢。

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半夜被突如其來的心悸驚醒。我下意識拉開床頭抽屜摸藥,卻沒有摸到熟悉的藥瓶。

開了燈才想起來,這不是我的房間。

抽屜敞着,裏面是一本厚厚的書一樣的東西,上面放了兩張碟片。

原則告訴我亂動別人的東西是不禮貌的,但看到碟片上貼的标簽,我還是身不由己地把它拿了起來。

标簽很簡單,一條鋼筆畫的小魚。

小魚……

把碟片塞進投影儀之前我有過片刻的猶豫,萬一這是周沉收藏的成人影片,那也太尴尬了。

還好不是。

畫面黑了幾秒,出現一個不算大的舞臺,只聽主持人報幕說:

“下面請欣賞三年級九班的蕭嶼同學為大家帶來的大提琴獨奏,《希伯來晚禱》。”

三年級九班?我想起來了,這是我中學時的畢業彙演。

果然,幕布拉開,我看到了十五歲時的自己,比現在稚嫩得多的臉,表情嚴肅認真,配上一點嬰兒肥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視頻是學校留作存檔用的,清晰度很高,鏡頭偶爾掃過觀衆席,我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退回去暫停,是周沉。

他二十多歲的樣子和現在有很大不同,眼睛亮亮的,帶點學生氣,會讓人聯想到大學裏天天被挂在論壇首頁的校草。

周沉坐在前排,微笑看着舞臺上的我,目光裏充滿兄長般的欣慰和贊許。

經過這兩天,我已經對他去看我的畢業彙演這件事感到不奇怪了。

視頻繼續播放,下一條是我高中時的畢業晚會,時間一下子跨越三年,畫面裏的我個子高了,頭發長了,嬰兒肥消退之後,眼睛好像也變大了。

周沉果不其然又出現在觀衆席前排,他的模樣也變了很多,變得成熟穩重,西裝一絲不茍,還戴上了眼鏡。

這一次,他看我的目光不再那樣單純,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湧動,僅僅隔着屏幕對視一眼,我都感覺心跳在變快。

怎麽回事……

我好像騙不了自己了。

無人處的目光,勝過千言萬語。

第一張碟片只有兩個視頻,換上下一張,畫面裏仍然是我——從我開始學大提琴至今,所有參加過的比賽和音樂會,都在這裏。

這一次周沉沒有出現在視頻中,因為視頻是他拍的。

我仿佛又聽到他的聲音。

“不要愛他了。”

“我會比你多活一天。”

“茫茫人海,有一個人是屬于你的。”

“愛無關同情,也無關占有。”

“也許在你看來沒有道理,但我愛你。”

……

我以為沒有人愛我。

我以為來路荒蕪,我始終獨行。

我以為世界上所有相遇都是為了散場,幕布合上,有緣再見。

原來只是我以為。

落幕之後,有個人一直在等我。

作者有話說:

今日歌單:《矜持》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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