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秋雨
第21章 秋雨
夜深了。
今夜無星無月,天色陰沉沉的,隐隐醞釀着一場初秋的雨。
夜色中,一道身影悄無聲息的進了落松齋,速度雖不慢,但仔細看步伐卻有些蹒跚,一條腿一瘸一拐的,似是受了傷。
正是薛朗。
他本來以為今天要完蛋了,尤其是那個“孟塵”在把他扔下天極崖的時候還險惡至極的點了他的穴,封住了他的靈力,讓他連禦劍自救都做不到。
生死關頭激發出強大的求生本能,他不顧一切的伸出手死死扒住了崖壁,雙手雙臂和兩膝都擦的一片血肉模糊,也就是争取到的這短暫的停頓,讓藍胖及時沖到了他身邊,叼住他的後衣領救了他一命。
“看來平時沒白吃這麽多。”薛朗沙啞小聲道,摸了摸懷裏小家夥的羽毛,藍胖已經睡的不醒鳥事了,以它小小的身軀能叼住薛朗這麽大個人已經是個奇跡,更別說薛朗為了避免下毒手的人發現他沒死,扒着崖壁沒敢立刻上去,一人一鳥在半空中苦苦堅持了兩個時辰,才悄悄的從崖下爬了上來,借着夜色掩映溜回了落松齋。
太玄宗門規嚴苛,私自鬥毆尚且要重罰,更遑論同門之間互相殘殺。天極崖因着陡峭危險,平日基本無人涉足,那人才敢在那裏狠下毒手。如今回了落松齋,即便對方發現他沒死,想來也不敢膽大包天的再上門來殺他一遍。
薛朗瘸着腿,點了盞油燈,找出兩粒凝血丹吃了,吞咽時神色很是痛苦——他的脖子傷的最重,喉嚨裏盡是血腥味,畢竟當初那人若是再多用一分力,他的脖子大概就要被生生掐斷了。
咽下丹藥,他又翻出一包止血散,低頭就着燭火灑在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臂上。
就在這時,屋門被“咚咚”敲響了:“薛朗,開門。”
薛朗手一抖,一包止血散全灑在了地上。
殺他的人化成孟塵的模樣,必是用了化形術,這是一門十分高深的術法,很難看出破綻,卻也有缺點——此術法最多将幻化的容貌維持一個時辰,從正午到現在早已過了時效,所以門外不可能是下殺手的人。
也就是說,門外的人,是孟塵本尊。
薛朗大腦嗡嗡作響,立刻吹滅了燭火,慌裏慌張的跑到了內屋,撲到床上蒙住了被子。
孟塵敲了兩下,不見有人開門,屋內幹脆連燭火也熄了。
這都五天了,居然還在鬧脾氣?
孟塵這幾日沒來,一是掌門給他派了內務,整日抽不出時間,同時也了解薛朗的脾氣,想等對方自己轉過彎來。
哪能想到五天過去,對方居然還在鬧別扭!
他又敲了兩下,得不到回應後,幹脆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把桌上的油燈重新點上了。
屋裏亮起暖色的光,卻看不見人的影子,孟塵徑自往內屋走去,果然在床上看到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
“你躲什麽?”他眼中帶笑,覺得這般孩子氣的舉動有些可愛,伸手去拉扯那縮成一團的被子,“出來。”
裏面的人把被角拽回去,裹的更嚴實了,含糊的傳出了一點聲音:“有事明天說,我睡了!”
“睡什麽睡?方才明明還點着燈。”孟塵微微蹙眉,覺出了不對勁,“你聲音怎麽了?感冒了?”
被子裏的人不說話了,将被子團慢慢挪到了牆根,看起來是打定主意不肯露面。
孟塵盯了那團被子一會兒,似乎妥協了:“那你睡吧。我明天再來。”
被子團左右搖了搖,意思是催他趕緊走。
孟塵收斂氣息,靜靜的在床邊站着,待那被子終于試探着露開一條縫時,立刻伸手,把整條被子給掀開了。
薛朗吓的渾身一個哆嗦,一個猛子将腦袋紮進枕頭裏,孟塵在電光石火間卻已瞥見了什麽,原本帶着笑意的臉色立刻變了,一把攥住他的肩膀,不容拒絕的将他薅了出來。
“怎麽回事?”孟塵皺眉盯着他盡是血痕的手臂,“你這是——”
他的聲音突然凝固了,目光落到了少年的脖子上。那裏印着一圈掐痕,顏色是可怕的紫色,已經浮腫的很厲害了,能看出下手之人是帶着殺心,壓根沒打算留情。
“……誰弄的?”
薛朗胡亂提了提自己的衣領,試圖蓋住那道可怖的傷痕,避開孟塵的目光,嘴裏含糊道:“沒誰……”
聽着少年嘶啞的厲害的嗓音,孟塵睫毛一顫,他抿住唇,目光從少年脖頸的掐痕往下,到被擦破的、挂滿灰塵的衣服、血跡斑斑的手臂和十指,再到破破爛爛的褲腿和滲着血的膝蓋,腦中已經明白了大概:“是裴玉澤?”
“他把你叫到天極崖,然後把你推了下去。”孟塵一顆心不住的下墜發寒,“是嗎?”
薛朗一愣,不僅是因為對方把情況猜的那麽準,還因為對方在念出“裴玉澤”這個名字時,字裏行間帶着的切骨冷意。
……是他聽錯了嗎?
在他呆怔的時候,孟塵陡然站直身子,轉身便往外走。
“喂!”薛朗一驚,下意識伸手拉住他,啞聲急切道,“你去哪!”
孟塵腳步一頓,心中突然有種空茫的恍然。
是啊……現在去那,又能如何呢?
裴玉澤是怎樣的人,他最清楚不過。他越對薛朗表現的在意一分,回護一分,那人便越瘋狂一分,然後變本加厲的報複回來。
他若不能将事情徹底了結,去了,又有何用?
一股強烈的憤怒、憎恨和無力感像潮水将他淹沒,孟塵胸口疼痛難忍,呼吸顫抖,一時難過的幾乎要喘不上氣來。薛朗在身後看不見他的神情,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道:“沒什麽大不了。只是我和大師兄有些不對付,發生了些摩擦罷了,你不要大驚小怪……”
“別說話了。”靜默片刻後,孟塵低低出聲,勉強壓下了翻湧的情緒,到外屋将油燈和傷藥拿了進來。
他把燈放在床頭,坐在薛朗身邊,不顧少年的躲閃,拉過他的手,輕輕将止血散灑在他的指尖。
薛朗見藏不過去,于是不再掙紮,老老實實坐在床上,讓青年為他清理包紮傷口。
雖然差點丢了小命,毫無反手之力的被打成這樣也很丢人,但薛朗看着面前被暖色燭火籠罩的青年,心頭的郁悶一點一點的消散了,突然覺得今天也沒那麽倒黴。
最起碼,他還好端端活着,還能看見這個人,而且,對方還正在給他包傷口。
說起來,他們已經五天沒有見面了,他先前心中糾結,一直單方面和對方冷戰,現在是不是可以借這個機會,和對方和好?
他喉嚨癢癢的,清了清嗓子,正想着要說點什麽,孟塵卻先開口了。
“傷好之後,”他看着少年纏滿紗布的指尖,輕聲說,“你便下山吧。”
薛朗未出口的話堵在嗓子眼裏,刀割似的疼。他茫然擡頭,有些沒聽懂似的:“……什麽?”
“離開宗門下山,随便去什麽地方。”孟塵沒看他,平靜說,“只身闖蕩江湖也好,另拜門派潛心修煉也好。天大地大,都随你。”
只是不要再來這裏。
孟塵現在想起,當初他親自邀請薛朗進入天極峰,就已經徹底做錯了。
他只一心想着要報答,要對薛朗好,同時因為自己身處黑暗,想要握住那一束光和溫暖,于是自私的把少年拉入了這方漩渦泥潭。
不是沒有考慮過潛在的危險,他卻一直下意識覺得,有自己在旁邊看着,薛朗應該不會有事。
可笑的是他竟忘了,他連自己都無法保全,有如何去護住別人?
現實已經徹底打破了他的僥幸,孟塵終于清晰的意識到,離開自己,離開太玄宗,才是對薛朗最好的選擇。
他自己的事自己背,何必拖無辜之人下水?
薛朗死死盯着他,啞着嗓子問:“你什麽意思?”
見他沉默不答,薛朗陡然火了,他猛的将自己的手抽回來,咬牙嘶聲道:“你以為你是誰?我是去是留,是生是死,和你有什麽關系!?”
孟塵似乎被某個字眼刺中了,神情一動想開口,卻被少年憤怒的聲音蓋了過去。他的嗓子本就傷的嚴重,如今又動了火氣,聽起來字字嘶啞帶血,幾乎有些凄厲尖銳了:“別自以為是的替旁人做什麽決定!我早就說了,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你管不着我!”
“你走!”燭火映照下,少年眼底一片通紅,“我不想看見你!”
——
起風了,天邊隐隐有悶雷響起。
孟塵這一晚睡的很不安穩。
應該說,自重生以來,他甚少睡過一個安穩覺。一旦睡着,夢裏便都是魑魅魍魉,獰笑着将他扯入泥潭,幫他一遍一遍回憶黑暗不堪的過去。
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他夢見了前世的薛朗。
照理說,前世他和薛朗交集不深,也無甚什麽愉悅的回憶,可在夢中,他卻成了一個旁觀者,以一個奇異的視角,看到了一些他前世不曾看到的畫面。
他看見自己拿着兩個錦囊送給裴玉澤和殷遲,那二人接過來一看,一邊笑一邊調侃:“你怎的還會繡這個?”
前世的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認真的解釋:“錦囊是柳師妹送我的,說這在民間也叫‘福袋’,繡上佩戴者的名字,可保福澤安康。你們的名字是我繡的,袋子裏盛了一些安神之類的香草,沒什麽大用處,但可助安眠。”
彼時他們師兄弟四人方被師尊考校完功課,薛朗也在一邊的石凳上坐着,聞言臉露不屑,似乎覺得大男人繡花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孟塵看着少年的白眼,猶豫了一瞬,卻還是拿出了第三個錦囊遞過去:“小師弟,這是給你的。”
雖然相處的不融洽,但師兄弟的情分在那裏,孟塵還是沒落下他的。
薛朗斜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接過那錦囊,随意瞟了一眼,接着擡手一抛,将那錦囊遠遠的扔了。
這一舉動實在太過分,殷遲氣的沖上去就要揍他,他雖攔下了殷遲,臉色卻也變冷了,沒再和薛朗說什麽,轉身走了。
上輩子的他覺得沒必要拿一顆真心去給別人糟蹋,後來再送些小物件,便再沒準備過薛朗的。可今生的孟塵卻在夢裏,看見了他不曾了解的一面。
只見在他和裴殷二人離開後,那少年立刻從石凳上蹦起來,奔向錦囊掉落的地方。好巧不巧,那裏種着一片鐵荊棘,堅硬的枝葉上生着密密的刺,少年卻不甚在意的用手撥開荊棘叢去找,足足尋了小半個時辰,才将那掉落的錦囊拾了回來。
少年的手已經被刺的傷痕累累,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一般,小心翼翼的捏着錦囊一角,不讓手上的血跡沾到布料上,久久看着上面繡着的“薛朗”二字,舒展開向來陰沉的眉目,開心的笑了。
孟塵在一旁看着少年的笑容,只覺得心髒處傳來陣陣密密的疼,眼眶一時有些酸痛。
夢裏後來,他還看到了很多。
他看見薛朗每每在對他口出惡言後,轉身露出的懊惱難過;看見夜深人靜後,薛朗墊着腳悄悄跑到他門外,放下一盆不知名的小花;看見薛朗一個人坐在屋子裏讀書,透過窗看見他和裴玉澤或是殷遲談笑着經過,眼珠眨也不眨的盯上半晌,然後伸手揉揉眼睛,掩住了臉上劃過的一道寂寞。
他看見了很多很多,最後是一個雨夜,少年拿着長劍,冒着大雨,發瘋一般在山道上狂奔。
孟塵已經認出了這是何情何景,忍不住脫口喝:“別去!”
少年聽不見。他目光焦灼,如雨夜中的一只雄鷹,義無反顧的發狠往前沖,下一刻卻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重重打了回去,狼狽的摔落的幾十道臺階。
那是大乘境的屏障,是尋常修士絕無可能跨越的天塹鴻溝。
少年卻像感受不到那可怕的威力,一骨碌從臺階上爬起,他的黑發被大雨浸濕,散亂的貼在面頰上,一雙眼卻像黑暗中憤怒燃燒的火光,亮的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他拔腿繼續往前沖,手中長劍狠狠劈上去,試圖将這結界劈出一條裂縫。
可根本無濟于事。結界完好無損,強大的力量反沖回少年體內,他張嘴吐出一口鮮血,持劍的手臂發出了可怕的骨碎聲。
他無動于衷,雙手持劍一次又一次的劈上去,直到“铿”的一聲,劍身碎裂,少年彎腰,再度吐出一大口血,膝蓋重重的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薛朗……你回去!”夢裏夢外,孟塵嘶啞絕望的聲音重複在一起,“你給我回去——”
薛朗聽不見,或是聽見了也沒有理會。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抛開斷劍,赤手空拳的砸在了那道結界上。
——
孟塵睜開眼,空茫的目光望着黑暗中的虛空,眼角有一道未幹的淚痕。
“隆隆——”
暗夜中一道白光閃過,片刻後,門外的芭蕉叢上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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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