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無情

第29章 無情

孟塵跟着鐘離靖來到了太玄宗。

從凡間初入修真界, 他什麽都不懂,也誰都不認識,天極峰上的大師兄裴玉澤, 又是個面熱心冷、難以接近的人,孟塵沒辦法, 每次修煉遇到瓶頸,只能硬着頭皮去求助他的師尊。

次數多了, 孟塵卻慢慢發現,鐘離靖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孤高冷漠。對方已經站在了修真界頂端, 他卻是個方入門、連煉氣都不懂的傻小子,每次問的問題傻的令人發笑, 恐怕連一個築基期的弟子都沒有耐心回答他。

可鐘離靖, 卻總是有問必答。

雖然男人的聲音和神情永遠都冷漠無波,但卻總會詳細的解答他的每一個疑惑, 一遍講不明白就講兩遍, 兩遍不明白就三遍, 直到孟塵聽懂了為止。

孟塵也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到放松了心弦, 最後每次拿着書卷奔向鐘離靖所住的天音閣時, 腳步輕快的像要飛起來。

他畢竟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少年, 整日一個人悶在屋裏, 也會覺得孤獨難耐。雖然師尊總是冷冰冰,但起碼會同他說說話, 讓他覺得這無邊空寂的天極峰上, 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他進步的很快,懂得越來越多,也終于知道鐘離靖修的道和尋常修士有所不同——他的師尊修的是無情道。

太上忘情, 無情而至公,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感情所擾。修無情道的人,是體會不到喜怒哀樂的。

孟塵知道這件事後,本來有些開心,師尊既然修的是無情道,那麽無論他多麽蠢笨,師尊應該都不會因為嫌棄而将他趕出去了。可他轉念一想,一個人若是喜怒哀樂通通感受不到,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所有的歡欣、喜悅、溫暖、幸福都與自己無關,即使是痛苦哀傷,亦是生命歷程的一部分,是一個人真真切切來過活過的證明。若一切都無從體會,生命難道不會變的索然無味嗎?

便是真修得了無上大道,卻還是孑然一身,身邊連一個可分享的人都沒有,又有什麽意義呢?

孟塵知道自己這種想法或許太過狹隘了,快樂憂傷之類的東西,師尊大概根本不在乎。可他還是悄悄的增加了和師尊相處的時間,在詢問功課之外,有事沒事的就往天音閣跑,努力找各種機會和對方說話,還經常裝作不經意的落下一些東西:有時是一盤他覺得特別可口的點心,有時是一只他從凡間學着編的草螞蚱,有時是一只随手折的小紙鶴,暗搓搓想讓師尊沾一點“人氣”。

鐘離靖或許是沒看見,又或許是看見了也不會把這些不入流的幼稚玩意兒放在眼裏。他的态度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永遠都是那個無情無欲、無波無瀾的鐘離仙尊。

孟塵有一點點失落,但他明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他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去改變他的師尊。但他仍樂此不疲的做着這些小事,只因從小他就懂得投桃報李的道理,別人對他好一分,他定要對別人好十分才能安心。鐘離靖把他從泥沼裏拉出來,給了他一個安身之處,還教他讀書、修習、劍術,讓他從軟弱可欺變的獨立強大,圓了他曾在塵埃中苦苦掙紮時奢求不得的一個夢。

鐘離靖是他的恩人,更是他的恩師,是他很早就發誓要終己一生報答的人。

後來,他被困在那個山洞裏,縱使手腳殘廢、形銷骨立,卻始終沒有自絕的念頭。因為他相信,即使整個太玄宗的人都懷疑他,即使親如手足的師兄弟都背叛他,可是他的師尊,一定會相信他的清白。

某一天,他終于在機緣巧合之下逃離了那個囚籠。可命運似乎總在刻意針對他,天上毫無預兆的下起一場暴雨,他又因為手腳無力,只走了幾步便踉跄跌倒在泥濘的雨水裏。

一雙不染纖塵的雲靴出現在他的視線,孟塵心頭震動,霍然擡頭,一聲“師尊”還未喚出,便被冰冷的劍尖頂住了喉嚨。

天塌的感覺不過如此,那一瞬間,孟塵終于體會到了徹底的崩潰和絕望。

“師尊,”他的身體因為寒冷和痛苦輕輕的顫栗,一雙眼睛含淚死死盯住鐘離靖那張漠然的臉龐,“連您也不信我麽?”

鐘離靖靜靜注視他片刻,手中劍穩穩擱在他蒼白的頸間。

“和這件事無關。”站在雲端的仙尊無波無瀾道,“只是天命不可違罷了。”

寥寥數語中,孟塵明白了真相。

一旦站到鐘離靖那個高度,便可同天道交流,窺得修行路上的重要天機。鐘離靖得到的天機,便是會因一人毀去無情道,葬送數百年修行。

若是其他人知道這個消息,恐怕會想方設法的遠離天命中的那個人,最好是這輩子都碰不見;可鐘離靖不同,他心性堅韌高傲,不相信自己的命運會因另一人發生逆轉,更不相信自己堅不可摧的道心會因一個陌生人動搖。于是他逆流為之,主動去找了天機中的那個人,然後在一個大雪之夜,把那個在路邊凍的奄奄一息的小孩收做了自己的徒弟。

本是對天道的挑釁,誰知最終作繭自縛。

當無情道隐隐出現崩裂跡象之時,高傲自負的仙尊終于不得不承認,天命不可違。

可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徒弟放棄自己的大道,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殺徒證道。

大道本無情,若只為區區一人所阻,他這近千年的修行豈非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所以,即使鐘離靖知道孟塵是被冤枉的,知道他經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都和這件事毫無關系。

他只知道,殺了眼前這個人,就再也不會有人阻攔他前進的步伐了。

孟塵聽着聽着就笑了,眼淚和雨水模糊的混在一起:“所以,你當初救我,只是為了親手殺我,是嗎?”

殺了我,成全你的道。

不愧是仙界人人敬仰的鐘離仙尊,可笑他之前竟會擔心,師尊總是一個人,或許也會覺得孤獨寂寞。

可笑他還總是挖空心思的想讓師尊開心,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可鐘離仙尊,高高在上、心系大道的鐘離仙尊,哪裏需要這種東西啊。

“不勞您動手。”孟塵伸手握住面前的劍刃,掌心的鮮血順着雪亮的劍刃留下,一滴滴砸進泥土裏,“我自己來。”

“師尊,”他最後說,“我不欠你了。”

十年的照拂,十年的教導,十年的恩情……

用命還你,從此你我,再不相幹。

——

因為太虛秘境中意外出現了化神境巅峰的饕餮,險些出現意料之外的大面積傷亡,掌門擔心秘境中還孕育出了其他超出控制的危險,于是暫時中止了秘境探險。

弟子們雖有些遺憾,但亦明白生命最可貴,倘若是自己遇上那化神期的饕餮,恐怕早就連渣都不剩了。

說起來,也幸虧鐘離仙尊能在關鍵時刻出現殺了那饕餮,不然還不知道要折損多少名弟子。

鐘離仙尊歸來,所有弟子都很興奮,特別是近幾年新入門的弟子,都想見見這位仙道尊者是什麽樣子。只可惜,仙尊從秘境離開後就回了天極峰,衆弟子在嘆惋之餘,又抑制不住的對天極峰上四位鐘離仙尊的親傳弟子産生了濃濃的羨慕和嫉妒。

此時,天極峰二弟子孟塵,便正在鐘離靖所居的天音閣中。

鐘離靖在救下他殺了那饕餮後,便令他跟随來到了天音閣。孟塵一路無聲的跟在對方身後,靜靜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小時候他跟在這背影後,總覺得高大威儀,令他又崇拜孺慕,又有十足的安全感。

十幾歲的小孟塵還不像現在這般沉穩,經常會在心裏美滋滋的想,看呀,這麽厲害的仙尊,是我的師父。

他會保護我,就像很小的時候,父親保護我一樣。

可在那個雨夜之後,一切都變了。

談不上恨,畢竟鐘離靖的的确确教導了他十年,再說如果沒有鐘離靖,他早在十三歲那年就死了。

只是其他感情也沒有了,仰慕、崇敬、愛戴……所有的牽絆都随着那一劍徹底斬斷,如今他看鐘離靖,只是一個面容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大門自動阖上,天音閣內清冷空曠,香爐裏燃着的檀香白煙袅袅,靜靜在空氣中缭繞。

孟塵在門前站定,低眉垂目,不發一言。

鐘離靖察覺到身後的人沒再跟上來,駐足回頭,只見青年垂手站立門前,纖長的睫羽淡淡垂着,看不見眼中情緒,整個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疏離和……戒備。

鐘離靖看了他半晌,開口道:“過來。”

孟塵微微一頓,擡步走了過去,依舊和鐘離靖保持了一段距離。他以為以鐘離靖的性格,要首先考校他這段時間的功課和修煉,正謹慎思考着要如何應答,卻見鐘離靖手一拂,将兩壺酒放在了桌子上。

孟塵看着那雕刻着桃花紋的白瓷壺,一剎那有些失神。

“凡人集市上的桃花酒。”鐘離靖注視着他,聲音清冷,如月下冰泉,“我記得,你以前喜歡。”

孟塵以前,是喜歡這酒。

某年春天的一日,他和師兄師弟翹掉了枯燥的門派史,一起下山去參加“百花節”。當時的街邊的客棧裏便在賣桃花酒,味道清甜,帶着淡淡的花香。他們師兄弟三人要了幾壺酒,坐在客棧二樓的窗邊,一邊飲酒談天,一邊通過窗子欣賞花市節目,好不恣意暢快。

他們在外面逗留到傍晚才回去,孟塵袖裏還藏了兩瓶桃花酒,本打算悄悄溜回栖雪居,卻不經意間看見了天極崖旁的亭子裏,獨自靜坐的一道身影。

白衣仙尊墨發銀冠,冷傲孤絕,只一道側影便令人心生敬畏,可孟塵遠遠看着夕陽下的那道剪影,心中卻生出了幾分難過。

他和師兄弟在外面玩的高興,幾乎樂不思歸,師尊卻一個人在這高遠冷寂的天極峰上,從日出東方,到月華初照。

每一天,每一年,都是這樣。

他心中驀然一股濃濃的愧疚,也顧不上被發現私自下山會被罰了,小跑着跑進了亭子,将兩瓶桃花酒“噔”的一聲放在石桌上。

正在打坐的鐘離靖睜開眼睛,淡淡看向孟塵,孟塵大着膽子道:“師尊,這是我偷溜下山買的酒,味道很棒,您要不要嘗嘗看?”

他本以為鐘離靖不會搭理他,卻不曾想對方看了看那桃花酒,竟真的伸手,拿起了一瓶。

孟塵一愣,随即心花怒放,急忙運起輕功飛奔到屋裏拿來了酒盅,親自幫他斟了一杯,滿眼期待的看着鐘離靖緩緩飲了,問:“好喝嗎?”

鐘離靖放下酒杯:“尚可。”

孟塵知道師尊這個評價已經是在給他面子,他的師尊通天徹地無所不能,不知到過這大千世界多少神奇的地方,仙界美酒不知嘗過多少,又怎會把凡間集市上一瓶廉價的桃花酒放在眼中。可他依舊開心的不能自已,幹脆自己也倒了一杯仰頭喝了,豪言壯語道:“師尊,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孟塵其實并不是好酒之人,但這天卻真的有了不醉不歸的念頭——其實他是想看鐘離靖醉一次,想看他永遠淡漠冰冷的師尊在喝醉後,會不會露出一點點不一樣的表情。

兩瓶桃花酒很快見了底,孟塵又跑去庫房搬了一壇雲醉仙酒,順便從後廚順了兩只大碗。鐘離靖竟也就這麽由着他,任他不懷好意的倒了滿滿一大碗酒,笑眯眯的遞了過來。

只可惜,孟塵最後把自己喝趴在石桌上,也沒能見到鐘離靖露出一點醉意。

失策了。他趴在桌子上暈暈乎乎的想,大概大乘境的尊者,是不會被酒力所侵的。

之後的事他就沒印象了,只記得自己再醒來時,好好的躺在自己的栖雪居裏,身上工工整整的蓋着一條薄被。

這對孟塵來說,已經是上輩子是事,即使擱在這一世,也已經過去四五年光陰了。若無人提起,他已經不會記得,卻不曾想鐘離靖,竟會帶了兩壺桃花酒回來。

這根本不像是鐘離仙尊會做的事。

若是從前,他定會喜出望外,可現在……

“弟子年輕時不懂事,疏放無禮,任性貪杯,”孟塵低聲道,“現在已經不會了。”

鐘離靖注視着他的面容:“現在,不喜歡了麽?”

“是。”

沉默半晌,孟塵說:“不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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