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面具 故人來
大魏從前佛教興盛, 京中大建寺廟,多年來香火連綿,佛教徒衆。直至後來元啓為帝, 更加崇尚道教, 這才稍微遏制了沙門的發展。如今仍有幾座廟宇,會在年節時廣開寺門, 做一些法事活動。比如昭儀尼寺就有絲竹伎樂,而崔晚晚想去“修行”的菩提寺,則是西域胡僧所建,不僅有梵音法樂, 新年時還有百戲表演。
崔晚晚帶着金雪銀霜與佛蘭一齊來到宮門口,遠遠見拓跋泰負手而立,穿着褚色長袍,不禁掩嘴一笑。
“褚郎君今日人如其名, 十分喜慶。”她走近調戲, 故意逗他,“對了, 郎君姓褚名甚?我一下忘了。”
粗榫,褚隼, 也不知他當時哪裏來的急智,竟能自圓其說。
拓跋泰眼風掃來,當着衆人也不好放浪, 含蓄提示:“卯兒仔細想想。”
崔晚晚故作無辜:“想不起來。”
他長臂一攬, 把人摟進懷中,俯首咬耳:“夜夜相見還記不住?看來是不夠深入——”
崔晚晚面熱腿軟,趕緊轉移話題:“咱們快走,不然趕不上看驅傩了。”
《後漢書》中記載:大傩, 謂之逐疫。
驅傩是驅除異鬼的儀式,一般在臘月至正月舉行,屆時一人面覆猙獰面具扮做“疫鬼”,其餘人身穿朱衣,擊鼓吹笛,圍着“鬼”載歌載舞,十分歡樂。
菩提寺的驅傩表演格外不同,不僅有漢人扮做将軍、竈神、鐘馗、判官等人物,還有胡僧模仿天龍八部的法相,極為新奇。
一行人并未騎馬,而是乘坐車輿前往菩提寺。
寺外空地上已聚集了不少百姓,新年伊始,人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氣,踮腳翹首望着寺門。福全早已命人包下一處視野極佳的茶樓,把樓上清理妥當之後便把他們迎入其中。
崔晚晚一到就跑去趴在窗棱上,簡直要把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拓跋泰摟住腰把人抱回來,皺眉道:“也不怕摔下去。”
“開了開了!”
底下喧鬧起來,人聲沸騰,只見菩提寺大門打開,驅傩隊伍序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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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晚晚神情雀躍猶如稚童,雙手抓着窗棱不肯松開,拓跋泰只好攬着人陪同站立。
“你看你看!”崔晚晚抓着他的手搖晃,指着一個渾身塗金,背負雙翼的胡僧,道:“那個是迦樓羅,也叫大鵬金翅鳥。”
“那個天女散花的應該是乾達婆,也叫香神,據說是服侍帝釋天的樂神。”
“那個頭上長角的是緊那羅……”
她喋喋不休,把衆法相的來歷一一道明,拓跋泰一邊含笑傾聽,一邊想這嬌人莫非天天在長安殿念經?竟對這些事如此清楚。
這時又出來一個腰系花鼓手持棒槌的胡僧,脖頸上還纏着一條黃金大蟒,崔晚晚驚嘆:“是摩睺羅伽的法相!”
拓跋泰貼着她問:“何為摩睺羅伽?”
……
“摩侯羅伽是誰?”
武洪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十四歲的崔晚晚與崔衍還有陸湛一齊來菩提寺看驅傩百戲。
崔晚晚梳着雙環髻,穿一件大紅錦襖,領邊袖口鑲嵌兔毛,襯得人愈發玉雪可愛,又隐約露出少女的妩媚姿态來。她吃着一串糖油果子,懵懂問道:“摩睺羅伽是誰?”
“摩睺羅伽是天龍八部之一,據說人身蛇首,所以也叫大蟒神。”陸湛博聞廣識,對佛經也有涉獵,為她答疑解惑,指着一名胡僧道:“那個頭戴蛇冠的便是了。”
“既然人身蛇首,那合該有個蟒蛇腦袋,只是戴個冠,一點也不像。”
陸湛失笑,垂眸看她,見到少女似乎又長高了一些,身姿如柳條抽枝般變得愈發纖細婀娜,唯一不變的是她眼神純真,依然不識情愛。
“陸哥哥為何一直盯着我?”她發覺他的失神,歪頭一問。
一旁的崔衍聞言,握拳掩嘴偷笑。
陸湛耳根一紅,窘迫道:“你……你嘴角有糖渣。”急中生智,堪堪遮掩。
“哦。”崔晚晚伸指抹去糖渣,随即卻張口吮住纖指,還露出一截丁香小舌舔了舔,看得陸湛更加面紅耳赤。
“這個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糖油果子塞給陸湛,“我去找佛蘭姐姐買新的。”說完便一溜煙跑開,她對吃的興趣總是比對他的大。
陸湛拿着這串還殘留了牙印的甜膩食物僵在原地。
“尋真,”崔衍拍着他的肩頭,好意提醒,“小晚今年及笄,春闱過後,你與令尊可前來拜訪。”又笑着補充一句,“記得帶兩只大雁。”
大魏興“雁聘”之禮,陸湛參加春闱必定高中,屆時上門提親,可謂雙喜臨門。
陸湛喜出望外,連忙躬身作揖。
不知不覺,已是五載。
“從前的摩睺羅伽只是戴一頂蛇冠裝裝樣子,沒想到今年真的弄來一條大蟒蛇。”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崔晚晚一個不慎說漏嘴,拓跋泰頓時警覺:“從前?”
“是我還在家的時候,哥哥們帶我來玩過。”崔晚晚美眸斜睨,笑得不懷好意,“郎君莫非連哥哥的醋也要吃?”
拓跋泰想起初見崔衍的那夜鬧了個大烏龍,有些發窘,辯白道:“什麽醋不醋的,我只是問問。”
她一直笑,眼裏閃着狡黠的光。拓跋泰生怕她抓着小辮子不放,趕緊問道:“你可知為何那蟒蛇不咬人?”
果然,崔晚晚被勾起好奇心,扯着袖子要他講。
“為抵禦寒冬,蛇類入冬便會睡覺,直至來年回暖。而黃金蟒來自天竺,那裏四季炎熱,蛇則冬日不眠。這條蟒蛇任随那胡僧擺布,表面看着是通人性,實則水土不服罷了。不過,”他話鋒一轉,戲谑道,“這條蛇倒有幾分小碗的脾性,天一冷便昏昏欲睡,懶洋洋的。”
崔晚晚氣得捏拳打他:“你又取笑我!”
驅傩隊伍要沿街游|行,百姓們也跟在後面看熱鬧,人群漸漸遠離,崔晚晚也心動不已,拉着拓跋泰一起下樓。
小販攤位前,崔晚晚一邊拿起青面獠牙的面具比劃,一邊戲弄拓跋泰:“郎君今日外強中幹否?不會又要賒賬吧?”
方才被比作懶蛇失了面子,非要找補回來。
聽聽,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拓跋泰一語雙關:“你要多少,我有多少,只怕你吃不下。”
福全謹記上回的教訓,這次專門裝了沉甸甸一袋錢,外加兩個金元寶。
她先選了個阿修羅面具。阿修羅易怒好鬥,骁勇善戰,是護法神之一,這點與拓跋泰相似,不過傳說男阿修羅身形醜惡,倒是與他那張俊臉大相徑庭。
崔晚晚為他戴上面具,嬌笑道:“郎君是貌美修羅。”
攤販見狀呈上一面夜叉倛:“娘子适合戴這個。”
與中原所說的夜叉鬼不同,天竺神話中的夜叉是半神,化為男身是行動迅捷的武士,若為女身,則是無憂無慮的妙齡美女。
攤販日日在菩提寺前做生意,自是聽過一些佛偈神話,本來是好意奉承,卻不想眼前這年輕郎君立馬說了句“母夜叉”,把那小娘子氣得抓狂跺腳。
好不容易哄好了人,二人十指相扣,随着人潮前行。
拓跋泰相貌不俗,兼久居上位氣勢非凡,走在街上頻頻被人打量,他不喜旁人目光,于是戴上了面具。而崔晚晚出了宮就把士族千金的禮儀抛諸腦後,竟然邊走邊吃,夜叉倛被她随意挂在腰間。
有頑童在街上點燃爆竹,噼裏啪啦一陣炸開,驚得行人四處散開。
崔晚晚和拓跋泰被擠散了,她被人潮裹挾往前走了好一陣,瞅了個空趕緊躲到一旁屋檐下。這應該是一處書齋,新年店家不做生意,大門緊閉。
她也不急,站在此地等拓跋泰尋來,甚至還饒有興味地看門上春書。書齋主人賣弄學問,春書竟用籀篆書寫,崔晚晚不大熟悉,費力辨認。
“博通上下……雅什麽古今?”
“集。”有人幫她解答。
戴着修羅面具的褚衣郎君走近,手裏拿着一串糖油果子。崔晚晚随意一瞥,只當是拓跋泰來了,也沒去細想為何他嗓音澀啞。
“郎君怎麽知道我想吃這個?”她笑靥如花,随即又嘆了口氣,“可是我現在吃不下,要不你幫我吃了吧。”
“拓跋泰”不言不語也不動,只是靜靜站着看她,面具下的一雙眼睛浮現悲色。
“幹嘛不說話?”
崔晚晚伸手想掀開他的面具,可還沒碰到他,已經察覺出不對勁來。
這人要瘦一些,身形有所差別,他不是拓跋泰,可又莫名有些熟悉……
“你——”
崔晚晚遲疑着,并未收手,打算一睹真容。
來人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仿佛世間萬物皆已消亡,世間之餘他與她二人。
“晚晚。”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崔晚晚頓時回首,見到摘了面具的拓跋泰大步走來,臉色雖冷但語氣溫柔:“怎麽跑這裏來了,叫我好找。”
“郎君!”
崔晚晚立即放下手,轉身朝他撲過去,撒嬌埋怨:“我才沒亂跑,都怪你沒抓緊我,害我被擠到這裏來。”
“好,怪我怪我。”拓跋泰把她緊緊箍在懷中,低頭吻上發頂:“這下夠不夠緊?”
她伏在懷裏笑着點頭。
“方才那人是誰?”
拓跋泰再擡眼已經不見那個戴面具的褚衣男子。
“你還說呢,方才我差點認錯人,丢臉死了——”
糖油果子孤零零落在地上,人潮洶湧,被踩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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