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陸湛 吾要吾妻

自戰國起, 陸氏族人就多是諸侯門客,為列雄兼并天下獻計納策。直至漢代,陸氏高官屢出, 最高者任九卿, 衣繡衣,持節及虎符, 用軍興之法鎮壓叛逆,深得帝王寵信,因此被稱為“繡衣直使”。數百年來,陸氏行的都是“督察百官, 查探隐匿,鎮壓起義”之職。朝代更疊,陸氏屹立不倒,靠得就是不遜于“斥候”的刺探情報的能力以及殘酷的審訊手段。

到了陸湛曾祖父這一輩, 陸家子嗣多夭折, 人丁不旺,家主反思從前, 認為是殺孽太過之由,正逢科舉初興, 于是留下祖訓,從今往後陸氏子孫棄诏獄從科舉,改走文人仕途。

百年望族陸氏, 漸漸洗去陳年血污, 成了京中清貴門第,但始終沒有太傑出的人物,直至三代之後,才養出一個陸尋真。

此子天資聰穎悟性極高, 十八歲殿試被欽點為探花郎,深得帝王喜愛,入仕半年不到便做了五品中書舍人,掌侍進奏、參議表章、草拟诏旨,可謂前途無量。

同一年,陸湛與崔晚晚定親,惹得京城多少癡男怨女從天黑哭到天亮,旁人戲言京中河水都比不過那一月的淚水多。

仍是那一年,先帝駕崩太子繼位,随後……

新帝強占佳人,君奪臣妻。

陸湛挂印辭官,一去不返,無影無蹤。

沉寂了四年有餘的人,今日突然冒了出來,還搖身一變成為新科狀元。

拓跋泰只覺得一團火堵到了喉嚨眼。

“平身。”他按下火氣,聲音含着凜冽,“你便是陸湛?”

陸湛謝恩起身,仍是挺直腰背:“正是草民。”

拓跋泰沉沉看着他,與之前想象的不同,陸湛不是那種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他更像一柄暗含鋒芒的利刃,只是被刀鞘包裹住了,讓人誤以為無害。他忽然想起方才答卷上的字跡,與那本《論衡》如出一轍,只是如今陸湛的字更多了幾分沉穩。

竟是他的書。未婚男女,互贈信物,鴻雁往來,互訴衷腸……

拓跋泰暗自握緊了拳。

本來召見狀元只是個過場,帝王稍加勉勵彰顯愛才之意,便可讓人退下。再說陸湛的答卷無可挑剔,選為第一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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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拓跋泰心中氣憤難消,金口一開,又加一試。

“策問。”

下面的人連忙呈上紙筆給陸湛,這便是即興問答了。

拓跋泰不給他思考餘地,張口便問:“其一,革新有煩苛,維持舊狀則弊端滋生,如何是好?”

“其二,流寇蔓延,朝廷缺饷,若是體恤百姓便要減免賦稅錢糧,如此一來軍饷又不足,如何兼顧二者?”

“其三,大魏疆域遼闊,水澇旱災頻發,如何應對?”

“其四……”

一連八問,拓跋泰一氣呵成,還規定了答題時限。

“三炷香。”

陸湛從第一問開始便提筆蘸墨,落筆不假思索,有如神助。

福全見聖上說了那麽多話,必定口幹舌燥,于是呈上一盞茶。第三炷香剛點燃,陸湛仍埋頭書寫,拓跋泰瞥他一眼,端起茶飲了兩口,将将放下茶盞,只見陸湛擱筆,垂手沉靜,斂眉低眼并未直視天顏。

“草民答完了。”

八條問,竟是不到三炷香就答完。在場之人無不佩服。

答卷呈上,拓跋泰粗略看過,簡潔精辟,字字珠玑,為了節省時間,他還換了意氣潇灑的行書作答,更顯得一氣呵成,驚才絕豔。

尋真公子,名不虛傳。

“最後一問,”拓跋泰緊握扶手,手背青筋凸起,“李太白詩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陸尋真,此句何解?”

當初既然離開,如今便沒有回來的資格。惹了不該惹的人煩憂,那便罪該萬死。

陸湛終于擡起微垂的眼,直視高高在上的帝王:“此解,草民只說給天子聽。”

他如此放肆狂傲,讓一向惜才的方丞相都捏了把冷汗。

須臾,拓跋泰起身。

“來。”

翔鸾閣。

拓跋泰揮退侍從,負手在背,居高臨下開口:“你圖什麽?”

銷聲匿跡多年之人,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新帝開恩科取仕這個節骨眼上冒出來,必是另有所圖。就是不知他求的是名?還是利?或者……

陸湛開門見山:“吾要吾妻。”

拓跋泰揚唇譏诮:“汝妻何人?”

“吾妻乃清河崔氏淑女,閨名晚晚。”陸湛一字一句道,“我們夫妻二人因故分離,如今她暫居後宮,還請陛下放還歸家。”

拓跋泰早就猜測他是為崔晚晚而來,這時聽他承認,懸着的心反而落下來,道:“後宮确有崔晚晚,但并非你陸家婦,而是朕的貴妃。”他冷笑一聲,“崔貴妃深得朕心,寵冠後宮,天下皆知。”

陸湛上前一步,泠然質問:“如何不是我陸家婦?”

“她十五及笄我陸家便上門提親,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秦晉之好。交三書、過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一樣不少,如今她的聘書庚帖仍在陸家,敢問天子,憑什麽說她不是我妻?!”

“放肆!”

拓跋泰大怒,随手抓起一物砸在他腳下。鎮紙頓時四分五裂,飛濺的碎片劃破了陸尋真的臉頰。

“朕說不是,便不是。”拓跋泰瞧他毫無退縮之意,血色稠紅激得自己殺意更甚,“再多說一字,別說你狀元當不成,朕砍了你腦袋。”

陸湛擡袖,卻并未擦去臉上血污,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卷冊子。

“天子有成人之美的恩德,既然能成全鄧将軍,為何不能成全草民?”他單手高舉卷冊,揚眉朗聲道,“陸氏願為天子耳目,作帝王之刃,行監察天下之事。上察百官,下攝衆司,巡查緝捕,審訊诏獄。草民不求高官厚祿,但求夫妻團聚。”

“懇請天子,放還吾妻。”

陸湛以為拓跋泰不會拒絕。陸氏百年根基,監聽百官、刺探情報自有門道,而新帝太需要這樣一群人,他們比普通斥候更會隐藏,又比尋常刑官更加狠辣,不僅能監視探聽,甚至構陷嫁禍、刑訊逼供……歷朝歷代,都是他們做盡見不得光的肮髒事。

他手中的冊子便記載了朝中重臣的諸多隐秘。

陸尋真背棄祖訓重拾舊業,只為和新帝做一樁交易,他要換崔晚晚。

天下與貴妃,江山與美人,孰輕孰重?

帝王心中應該都有一杆秤。

……

長安殿。

佛蘭正在整理從崔府拿回來的物件。崔父調任回京,雖然不能時常見面,但總是托人帶東西到長安殿,有時是吃食點心,有時又是衣裳首飾,盡管宮裏不缺這些,但總歸是父親的心意,崔晚晚收到禮物總是十分歡喜,拓跋泰也由她去了,并不多問。這一回送進來一些小玩意兒,多是崔晚晚從前留在家裏的,外加幾本雜書。

崔晚晚看着那些已有年頭的舊東西,回憶起童年不免感慨萬千:“一轉眼就好多年了。”

“那可不是,娘子下個月就要滿二十了。”佛蘭摸着熟悉的布偶笑,“這還是我做給您的呢,這麽久了還沒丢呀。”

“姐姐送我的,我可不敢丢。”崔晚晚親熱攬住她,“要永遠留着。”

“咦?這本書……”佛蘭拿起了那本《論衡》,想了半天道:“好像是陸家公子送來的吧?”

“是嗎?”崔晚晚也不大記得清了,接過來一翻,果然看到陸湛的字跡。

“我想起來了,當時他說有本不宜與外人觀的異書,我還以為是什麽風流話本子呢,要不就是春宮畫兒,好奇得不行,非要他借給我瞧瞧。哪知送來這麽本老學究,我那會子沒耐心瞧,随手就扔旁邊了。”

佛蘭忍俊不禁:“你呀你——”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她才好。

正好此刻閑得無聊,崔晚晚索性拾起這本《論衡》看起來,許是年紀漸長心境不同,她竟然覺得此書十分不錯,漸漸入迷。

拓跋泰陰着臉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美人手捧從前情郎的信物,看得津津有味的場景。春榻小幾上還擺着些沒見過的陳年物件,約莫也是以前小兒女互贈的玩意。

妒火中燒,他三兩步過去,一臂就把東西拂落在地,接着抽走她手裏的書,重重扔去牆角。

崔晚晚被吓了一跳:“你幹嘛——唔!”

暴雨般的吻劈頭蓋臉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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