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祭陵 想見你
恰逢清明, 官員士庶,俱出郊省墳。
而朝中的大事也是祭陵。
登基之後,拓跋泰追谥了祖父安樂王為宣武皇帝, 父親為明元皇帝, 并且把墓遷入了皇陵。
但沒有給元啓任何谥號,就像是有意把他遺忘。
大魏皇室有“三大祭”, 即清明、中元、冬至都要進行大規模祭祀。去年冬至拓跋泰正率軍攻打胡夏,沒能親自祭陵,于是今年清明的第一祭,必然十分隆重。
拓跋泰重視本次祭陵, 一早就令禮部與太常寺還有宗正寺悉心操持,衆人自是不敢怠慢。就連崔晚晚也沒在這件事上憊懶,前一日兩人各自齋戒沐浴,第二天早早起來一起去往皇陵。
除了貴妃, 其他後妃今日也要同去。不管有無侍寝, 只要擔了皇帝的女人這個名頭,那便要去祖宗跟前祭拜一番。崔晚晚對她們的态度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你別來惹我,我也不找你麻煩。偶爾拓跋泰不來長安殿, 她也懶得問他去了哪裏,更不會千方百計找彤史來看誰受到臨幸。
她只是守住長安殿這一方小小天地,樂在其中便已知足。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貴妃不仗勢欺人, 不代表其餘妃嫔也能和睦相處, 跟前朝一樣,後宮也分派系勢力,弱者在其中總是受到欺壓排擠。
宮門口,衆女皆已登上馬車, 崔晚晚發現袁婕妤仍是孤身一人站在一旁,無人搭理。從前在元啓後宮她就見慣了拜高踩低,見狀了然,袁三娘這般孤高的性格是不太可能有什麽“好姐妹”的,于是她讓佛蘭把人請上來。
袁婕妤登上車輿向她行禮道謝。崔晚晚淡淡一笑:“路途漫漫,結伴而行才不會無趣。”
初聞不察,袁婕妤落座片刻才咀嚼出另一番意思,垂眸輕語:“妾早就習慣了一人。”語氣哀寞。
身為士族女子,從前被困宥于世家後宅,如今又身陷深宮,歸宿如何一眼可見。袁三娘回憶人生,發現自己從未跳出過世間對女子的禁锢,可她也曾有過風采飛揚的時光,但那是在白麓書院的時候了……
崔晚晚道:“昨日看書,我讀到一首《杕杜》。”
“有杕之杜,其葉湑湑。”
“獨行踽踽。豈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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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行之人,胡不比焉?”
袁婕妤擡眼看她,滿是不解,不明白貴妃為何突然講起了詩經。
“初讀只覺詩中女子着實可憐,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孤立無援,連路邊的赤棠樹都不如。可我再讀,卻又有了另一番想法。”崔晚晚與她對視,眸光流轉,“與其自憐自艾甚至怨天尤人,何不朝前看看?棠梨花開,又是人間好風光。”
她委婉提醒點撥,袁婕妤自是聽得懂弦外之意,卻沒接下這茬,而是沒頭沒腦說了一句話。
“他在宗正寺。”
說的是陸湛。
今年恩科是新帝頭回開科取仕,拓跋泰即便再厭惡陸湛,也不可能就這麽殺了狀元郎,否則便要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可他又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把人打發到宗正寺當個小小的七品主簿,專管皇族譜牒、看守陵廟。而與陸湛同批的進士,基本都入了中書門下兩省任職。兩者簡直天壤之別。
崔晚晚聞言面無異色,點點頭表示知曉了。
見她這般冷淡,袁婕妤心中五味雜陳,也說不清是喜還是怒。
二人一路無話。
此次天子祭陵,百官随祭。大祭之日祀制用牲醴,祭臺處設供桌,放置牛、羊、鹿等物與時鮮瓜果。待帝王一行到了皇陵,衆人就在典儀的引導之下前往祭臺,逐一跪拜奉香,期間不得言語,伏地磕頭的姿勢也要遵循祭儀規制。
“時維仲春,雨露既濡,追念深恩,不勝怵惕,謹用祭告,伏惟尚享。”①
祝文念禱,所有人都要四拜。
全套流程下來,崔晚晚已是汗流浃背。
好在接下來女眷便可以告退,只留宗室男子繼續行祭祀之禮。于是嫔妃們都被安排去陵園西側的澄心庵歇息。
澄心庵早已灑掃幹淨,單獨辟了禪房安置女眷。進入寺中,嫔妃都由侍從引領去歇息,而崔貴妃因位份最高,歇腳的場所是個幽靜小院,在寺廟的最邊上。
今日出行,崔晚晚只帶了佛蘭,兩人剛要進院子,突然鑽出個提着泔桶的冒失沙門尼,一頭撞在佛蘭身上,潑了她一身髒污。
小尼姑闖了禍,吓得伏地磕頭,話都說不出。
佛蘭氣得不行,要是在宮裏遇到這麽莽撞的小宮女,早就揪着耳朵訓斥了。但此地乃皇陵,今日又有大祭,鬧起來不好看,她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硬生生忍下。
“姐姐快去換洗一下吧,可臭了。”崔晚晚掩嘴一笑,可又怕惹了佛蘭更生氣,趕緊道:“我來幫你教訓這小妮子!”
佛蘭實在受不了一身泔水味,匆匆走了。
崔晚晚瞧着趴在地上的沙門尼不過十三四歲,與金雪銀霜一般大,她心中一軟,伸手把人扶起來:“別跪了,你先把這裏清理幹淨。”她素來對女子十分寬容,特別是小孩子,更是憐愛心甚。
小尼姑戰戰兢兢擡頭,入目便是個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含笑看着自己,她呆呆愣愣,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下次別這麽莽撞了。”崔晚晚瞧她呆樣覺得好笑,抽出手絹給她擦擦臉,“快去吧,別讓人發現。”
小尼姑拾起桶慌忙跑開,崔晚晚獨自進了小院,還沒踏進禪房,聽見了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以為是那小尼姑返轉,未語先笑,轉過身去:“你又回來——”
他穿着麻灰布衣,眉眼還與四年前一樣,可人卻瘦了許多。
餘下的半句話已來不及收回。
她怔怔道:“……做什麽?”
“小晚。”
陸湛朝她走過去,眸光哀婉:“我只是……”
“想見你。”
……
祭禮冗長,拓跋泰耐着性子把儀式做完,然後迫不及待地去尋崔晚晚,今日他另有安排。
還沒到澄心庵,便見到有人探頭探腦。拓跋泰目力極佳,心中疑窦叢生,趕緊讓侍衛前去把人捉住帶到跟前。
是個小比丘尼。
福全審問:“你鬼鬼祟祟做什麽?”
小尼姑跪地哭得結結巴巴:“我、我沒有……”
“好生說話!”禦前大監當久了,福全也學了幾分威勢,板着臉吓她:“窺探天子行蹤,砍了你腦袋!”
“不不!不是我要看!”小尼姑連忙解釋,“是有個貴人娘娘喊我來守門,說、說要是有人來了,就去告訴她……她和一個郎君在裏面講話。”
福全追問是哪個娘娘。
“我不知道,不認識。”小尼姑搖頭,摸出一條手帕,“她給了我這個。”
福全定睛一看,心頭“咯噔”一下。
帕子上繡着一只碗,除了貴妃還有誰?
果不其然,拓跋泰面色陰沉,攥住帕子捏在掌中:“帶路。”
陸湛被扔來宗正寺,祭典他應該也有份操持。今日可謂天賜良機,他必定是籌謀了許久,這厮就那麽執着……
也不知兩人見面會如何?
本來心結都要解了,如今拓跋泰卻覺得更加郁塞,再三告誡自己不可揪着往事不放,崔晚晚明明說了她對陸湛沒有特殊情意,可是……
她是不是騙他的?
她騙起人來臉不紅心不跳,撒謊時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走到小院門前,拓跋泰踟蹰片刻,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要進去一探究竟。
“陛下。”
剛邁出一步,崔晚晚卻在身後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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