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她好不容易愛上的 轉過宮牆……
轉過宮牆的拐角,謝寶瓒才感覺到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目光被切斷了。她松了一口氣,知道從她在皇上面前舉薦宋執的那一刻起,她與謝翃之間的那點僅剩的,勉力維持的父女之情就被斬斷得幹幹淨淨了。
十四年前,如果不是謝翃從邱氏的手中接過她,她會被野獸吃了嗎?會在那個下着傾盆大雨的夜裏被雨水沖走嗎?或許會,那樣世上就沒有她了,可是,盡管如此,她依然無法釋懷。
畢竟,那時候的自己,還沒有思想意識,興許有,她也忘得一幹二淨,那個還在襁褓中的自己許過願嗎?有沒有說過,若是有人願意收留自己,願肝膽相報呢?
玉芙宮的門口,靈安沖了出來,看到謝寶瓒的一瞬間,她掉頭就想跑,謝寶瓒笑着叫住了她,“怎麽,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來找她的嗎?”靈安結結巴巴地道,她丢魂落魄的樣子,語無倫次,“寶瓒,你們先聊一會兒,我……”
她話沒說完,眼淚就如決堤的水一般湧了出來,把一幹下人吓得手足無措。
“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謝寶瓒用帕子擦了擦她的臉,“是不是娘娘罵你了?我去瞧瞧,你若做錯了什麽,就好好兒跟娘娘道個歉。”
謝寶瓒的手看似柔弱得緊,保養得如同水蔥一般,看着稍微一折就會斷,可是握着靈安的手如鐵鉗一般,她掙紮了兩下,發現根本無濟于事。謝寶瓒不讓她逃,也沒有安慰她,她就知道,很多事不一樣了。
謙妃瞥了一眼碗裏黑乎乎的液體,她身邊的嬷嬷偏着頭看着她,“娘娘,是時候了,該上路了!”
“是他讓你做的嗎?我若是死了,你們都活不成。還有謝寶瓒,她不想解她體內的情殇蠱了嗎?”
嬷嬷笑了一下,“娘娘,您一個人孤身在這宮裏,這麽多年了,南疆大約被您忘了個一幹二淨,可奴婢們不能,奴婢聽說兄嫂今年又添了個孫子,那裏還有奴婢父母的棺椁懸在那山崖中,若是被一把火燒了,來日奴婢去哪裏找他們的魂魄?”
“你們都有人惦記,誰惦記過我呢?”謙妃淚流滿面,她想一把推翻了這藥碗,可是無論如何都使不出力氣來了,“是他辜負我的,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娘娘,誰沒有做錯過什麽事呢?您說大巫師辜負了您,大巫師又辜負了您什麽?若沒有大巫師,您興許已經折在了先王後的手裏。”
“他對我那麽好,我一直以為他心裏是有我的。結果不是。他是為了保護那個小賤人。這麽多年,我一看到靈安我這裏就痛,我就悔,南疆毀了,跟我有什麽關系?活該,活該啊!”
謙妃大笑起來,靈安被謝寶瓒押着站在寝殿的門口,她全身都在發顫,不知道發生過了什麽,但也聽明白,不是什麽好事。
還有,母妃說的看到她心裏就痛,是什麽意思?靈安的臉一片煞白,她求助地看向謝寶瓒,她眼中的哀求令謝寶瓒不由自主地手就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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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安如同一只被貓松了爪子,放她一條生路的老鼠,她轉身就朝外跑去,裙擺被腳踩住,一不小心就撲到了地面。
謙妃扭頭就看到了,大吃一驚,靈安扭回頭,母女二人的視線在半空中連接,一同連接的似乎還有她們的心。這麽多年,靈安千方百計地想讨母妃開心,而謙妃正如她自己所說,靈安代表的是她不堪回首的過往,還有她擺脫不了的恥辱。
“恥辱”二字,如同一把剜刀,時時刻刻在剜她的心。她不願意看到靈安,但此時,一線靈光進駐了她的靈臺,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用她所有的恥辱凝結的孩子,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脈,她唯一最親近的人了。
“孩子,你過來!”謙妃笑着朝靈安伸出手。
靈安遲疑了一下,她也看到了那只藥碗,意識到了什麽,拼命地爬了過去,抱住謙妃的腿哭道,“母妃,你不要死!”
那藥碗被嬷嬷堅定地移開了,無論靈安如何揮舞,都碰不到那藥碗分毫。靈安除了抱着謙妃的腿哭,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她以為,是謙妃自己想不開。
“郡主,你終于來了?我估摸着你不來,嬷嬷也不會催着我喝。”
靈安猛地擡起頭來,看看謙妃,又看看謝寶瓒,她終于想明白了,又撲過去抱住謝寶瓒的腿,“寶瓒,不是你,告訴我,不是你。”
樓珠和錦屏一左一右将靈安拉開,她直視謙妃,對方也毫不氣弱,半晌,謝寶瓒笑了一下,“娘娘還有什麽要吩咐的?”
“郡主,我只有一個願望,有郡主一日就有我靈安一日。”
“娘娘的這個願望,我怕是愛莫能助了。娘娘往生之後,是想回南疆呢,還是留在大雍,這個我倒是可以勉力成全。”謝寶瓒擡起手,看着她掌心裏不知何時開始顯露出來的一道紅色線條,抿了抿唇,“娘娘應是知道,娘娘之後,我怕是也很快就要走了。”
謙妃笑了一下,“郡主拿本宮的女兒威脅,就有點愚蠢了。我這一輩子,只受過一個人威脅,那時候我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別說聽他的話當聖女了,就是他要我的命,我也要雙手奉上。你說,要是我那時候死了,會不會好些?他會不會惦記我一輩子?”
“娘娘的遭遇,我也很同情。我想,這也是大巫師将娘娘送到大雍來的原因吧!做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背後有南疆,宮裏的貴人們一般也不會招惹娘娘。只要娘娘肯放過自己,就能得一條生路。敢問這些年來,娘娘還不明白,哪怕喬春煊将南疆當做自己的後花園,把南疆人當刍狗一樣驅使,大巫師百般忍讓,為的又是什麽呢?”
謙妃怔愣了好久,她死寂一般的眼裏,漸漸地煥發出了一點神彩,“可他為什麽還要對烏娅那個賤人念念不忘?他以為我不知道,他這次來京城,所為何事?”
“娘娘,我聽說廣南土司府一夜之間被大火燒成了一片焦土。所有的屍體裏,少了一個少年和一個女童。聽說,這女童是少年的姐姐與他父親所出。娘娘,請問,這女童應當喊少年舅舅還是哥哥?”
謙妃的臉霎時就白了,她的耳邊一直回響着一句話,“蚩靈,我對不起你,若有來世,我願意為你做牛做馬!”
那時候,她滿心都是痛苦,她指着那女孩問他,“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那女孩子癡癡傻傻的,不靈光的樣子,“她……她,她是我的妹妹!”說完,他閉上了眼睛,那一臉悲痛,令她一陣心灰意冷,他是怕她傷了這女孩,才會故意撒謊說是他妹妹的吧?
她賭氣要來京城當皇帝的妃子,他猶豫很久才說,“也好”。後來,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樣子,她明明知道喬春煊不是個好東西,朝中幾次要把喬春煊換掉,可她就是不肯讓皇帝換,昭武帝大約也看出了她的心态,自然是求之不得。
“娘娘,聽說老苗王一年總要去廣南土司府幾次,每次都要過上十天才肯回來。廣南土司有個貌美如仙的女兒……,老苗王每次去,都會用車裝很多金子去。那女童雖然癡傻,但也只是比尋常孩子反應稍微遲鈍一些,老苗王為何會容不下一個孩子?也難為大巫師到了那時候了,還會相信,虎毒不食子這句話。”
謙妃終于捂住臉哭起來了,她全身都在顫抖。大巫師會相信“虎毒不食子”是因為他親眼看到老苗王将她頂在頭上,親手将打好的銀飾戴在她的頭上,是因為她曾經說過,“天下的父親也有不一樣的”,可是,他們那時候終究太年幼,不懂得人心險惡。
大巫師以為出手的人是她的父親,只要她父親的人看到被關在那小屋裏的人不是那女童,就會放手。卻沒有想到,早有黃雀躲在後面,她那繼母終究還是抓住了這個機會毀了她。
當年,那女童看到了老苗王,吓得魂都沒了。老苗王當時沒有什麽反應,事後派人向女童下手。女童自然就是大巫師說不清應當是妹妹,還是外甥的烏娅。老苗王先是讓人用食物将烏娅騙到了一個一人高的地窖裏面,也沒有馬上就殺她,大約準備留着做什麽,這樣一來也給大巫師留了救人的時間。
大巫師求到了謙妃面前,她那時對大巫師提了一個要求,她幫他把人救出來,他娶她。大巫師答應了,雖然有點勉強。
她是懷抱着怎樣的情懷去救了那孩子,這麽多年來,她無數次後悔自己不該心軟。她把那孩子頂了上來,自己卻成了別人刀俎上的魚肉,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夜晚,她被撕裂的痛,心髒也一并被撕成了兩半。
那個夜晚,大巫師在哪裏?他知不知道?
“那個夜晚,大巫師也在,他送走了烏娅,就回來救你,但是被你那繼母抓住了,他被人綁在屋梁上,眼睜睜地看着你承受的痛苦。”謝寶瓒說的話毫不留情。
謙妃的耳邊再次響起,大巫師跪在她的面前,“我回來娶你,你嫁給我吧!”但是,她已經再也不是那個興沖沖地跑去救那女童的少女了,所有的憧憬的甜蜜都化作了仇恨,她冷冰冰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冷笑道,“你有什麽資格娶我?你是皇帝嗎?”
那時候,剛剛當上大巫師的少年,還是別人手中的傀儡,在南疆還沒有任何話語權。看到他臉上灰敗的顏色,謙妃那時候的心裏劃過一絲快感。
“娘娘應當也猜到了什麽,只不過娘娘不肯直面,不管是老苗王還是先王妃,娘娘都惹不起,人總是這樣,連仇恨都要撿軟的那個去恨。”謝寶瓒嗤笑道。
謙妃卻突然不哭了,她看着謝寶瓒,“我以長生天之名,用我的前世今生來世為咒,謝寶瓒與我的女兒靈安命運與共,生死同時。謝寶瓒,你說這些不是想讓我幫你解掉你身上的情殇蠱嗎?你若想嫁給你心愛的男人,你就必須與我的靈安共侍一夫,否則就會心裂而亡。”
“哈哈哈,我得不到的,你們都休想得到,休想得到!”謙妃突然站起身來,她大笑數聲,并沒有喝嬷嬷給她備的那碗藥,但依然七竅流血,身體晃了兩下,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靠在桌沿,死了。
屋子裏所有人都看着她,對這一切有點猝不及防。謝寶瓒的身體有些脫力,她攤開手看了一眼,那條血色的線,蜿蜒上了她的手腕,不知來歷也不知去向。
謝寶瓒有些脫力,心裏有種無喜無悲的空靈感,似乎靈魂已經升上了天空,她冷漠地看着這一屋子的人。
靈安撲在謙妃身上哭得喘不過氣來,也不知道是在哭她自己還是在哭謙妃。嬷嬷冷漠地指揮着宮裏的人,去報給皇後知曉,将謙妃移到榻上去,換衣服梳洗小殓,一切都井井有條。
茫茫人海中,遇到一個能夠讓自己心動的人不容易。舉凡遇到了,就不肯輕易放過。将這個人放在心裏一輩子,恨也好,愛也好,都是一種信仰,能夠支撐自己在艱難的紅塵中跋涉下去,不至于半途脫力。
如她此刻這般,連一道宮門都邁不出去了。
“謝寶瓒!”靈安被人推開,她便朝謝寶瓒沖了過來,短短這麽一刻功夫,她已經披頭散發,臉上涕淚交加,哪裏還有高貴公主的面目在?
“你逼死了我母妃,是你逼死了我母妃,不就是情蠱嗎?我都說了我會去南疆,我一定會幫你找到解藥,你為什麽還是不肯放手?”
“靈安,你知道你什麽時候能夠出宮,什麽時候不能出宮嗎?”
謝寶瓒的冷靜,有種神奇的魔力,能夠感染她想要感染的每一個人,靈安頓時愣住了,她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等着謝寶瓒的下一句話,“你去南疆?沒有皇上的旨意,你出得了這道宮門嗎?一個連自己都做不了主的人,又有什麽能力幫別人呢?”
“還有,不是我逼死了你母妃,這麽多年,你母妃何曾給自己過一條生路?她想拖所有的人下地獄,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
蕭淩辰,她好不容易愛上的男人,怎麽能允許別人染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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