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修]

溫暖的日光照耀在一個年輕人的身體上。他笑容英俊，眉目帶着倦意，眼神卻深邃穩重，沒有一點年輕人的朝氣，倒像個遲暮的老人。

“奧尼斯我告訴你啊，今天有個女孩向我表白了，說我的氣質吸引她。哈哈，如果他知道我是個老頭子，估計就不會這麽開心了吧？”

“奧尼斯，我現在挺感激這身體的，有機會變成年輕的樣子，能照顧照顧你。但是我又很喜歡變老人的時候，這樣我們出去兜風就不會被誤認為爺孫或者父子父女什麽的。”

“奧尼斯，你說得對極了，外表有什麽重要的呢？你看我談了幾段感情都無疾而終，你這混蛋卻一輩子沒有結婚，這不存心讓我難受麽？”

“……”

他啰啰嗦嗦的說着，對他自己的電腦。

笑埃利克斯膽怯也好，自卑也好。他終究不願意面對那陪伴了一生的老朋友，說出自己的心聲——“那也太肉麻了”埃利克斯會這麽為自己争辯。

算算時間，兩人已經熟悉了幾十年。埃利克斯依舊每天換個模樣，奧尼斯卻像所有普通人一樣漸漸變老。

老朋友的頭發多了銀絲，老朋友的眼角有了皺紋，老朋友的脊背佝偻了，老朋友的動作變緩了……

他意識到，奧尼斯老了。

他會不會老死呢？還是維持這樣的變化直到永恒？失去了奧尼斯他該怎麽辦呢？已經習慣分享孤獨的自己還能回到空寂絕望的黑暗麽？

埃利克斯克制不住的胡思亂想，心神不寧。

——不過，現在他終于不會為此而煩惱了，埃利克斯即将死亡。

這種感覺，奇妙又迷蒙，冥冥之中仿佛有命運的撥動聲輕輕響起。埃利克斯終究是個人類，他的壽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埃利克斯很平靜，一個遲暮的老人對死亡都很平靜。他再也不會擔憂了，因為奧尼斯比他更堅強更勇敢，埃利克斯能看見他的心中藏着冷漠。奧尼斯擁有感情，可那感情太淡，淡漠到，即使被奧尼斯自己察覺了，也會誤認為是“錯覺”。

這也許是他承認奧尼斯的其中一個原因。強大無比的金發男人，卻是一個情感單薄到稱得上“疾病”的人……

他們，都擁有難以治愈的“疾病”。

埃利克斯閉上了眼，他嘴角帶笑，躺在了椅子上。

呼吸，慢慢停止。

艾利克斯停止呼吸的下一瞬，門開了，奧尼斯走進了房間。

他原本金色的短發變成了花白，臉上皺紋橫生，看起來十分慈祥，隐約可見曾經英俊的線條。

奧尼斯的表情十分複雜，他慢慢走近艾利克斯的屍體。

那屍體褪去了不屬于自己的外表，顯露出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模樣；接着，青年的外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衰老下去，仿佛将一生的速度加快了，不一會兒就化作遲暮老者。

“這是你，真實的樣子嗎？”奧尼斯自言自語般輕聲呢喃。

這一刻，像是時間的惡作劇——椅子上的青年變成了老人，默然站立的老人變成了青年。

“我感激你，陪伴你的時光裏，你教會我很多東西。”奧尼斯輕輕撫摸屍體蒼老的臉龐，“我敬佩你，我感謝你……其實，我并不是感情淡薄，我只是覺得，不該投入。”

“說到底，一直以機器人自居的我，心中對弱小的人類并不十分敬畏。就連創造了我的父親……他死前，我心裏最深刻的想法是：終于可以離開了。”

一直以來，都是漫不經心用自己力量追求更強大也更神秘之物的奧尼斯，第一次垂下了高貴的頭顱。他在艾利克斯身上學到的東西，是一直擁有卻漠不重視的“情感”。

每個世界，都像游戲。

然而每個世界裏的所有人，都不是虛拟的。

“我學會了——”

奧尼斯垂下頭，對着屍體深深鞠躬：“正視每個人，享受情感。”

屍體在奧尼斯的手下化作一道道數據，他認真的浏覽對比着，發現了一些殘存的東西，仿佛是寄生在人體之內，又與世界息息相關……與惡魔契約上的一些最重要的核心很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奧尼斯收拾好實驗數據，把疑問埋在心底，再次消失在一片璀璨的藍光中。

……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奧尼斯已經可以在傳送中保留更長時間的清醒。他發現某種與艾利克斯身上相同的東西。只是它們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時空之匙中，仿佛一張光滑無比的完美圓球，将奧尼斯“裹”在裏面，而藍色光膜的外部，是無邊無際的絕望黑夜與或明或暗的光點。

下一刻。

奧尼斯眼前一片空白，再次恢複意識後，他看見一只髒兮兮的手朝自己伸了過來。

那是一個流浪漢，被胡子和髒污遮蓋的面容相當年輕，臉上的貪婪毫不掩飾，眼神中彌漫着深深的惡意，盯着……奧尼斯的手腕？

随手鉗制了流浪漢，對方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我似乎沒有傷到你，先生。”奧尼斯抓着流浪漢的手腕，神情疑惑。

“饒恕我吧，不要奪走我的時間！求求你，不要奪走我的時間！”他絕望的表情絲毫不像做假，眼睛死死盯着奧尼斯抓着他腕子的手，涕淚橫流。

手腕？

奧尼斯五指一松，流浪漢癱軟在地，不住地喘息，一幅死裏逃生的模樣，立刻拉開袖子查看。奧尼斯優秀的視覺動态讓他很清晰的看見，流浪漢手腕上有一排淡綠色數字，仿佛具有生命——020156——甚至還在緩慢地、一秒一秒的減少。

這是什麽？流浪漢不可能是機器人！

奧尼斯驚奇的盯着他手腕看，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先生，我想……你或許可以告訴我一些東西？”

“我說，我什麽都說！別搶走我的時間！”流浪漢痛哭流涕。

在對方的訴說下，奧尼斯得知，在這個世界，人類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時間，能夠超越死亡，也能改寫年齡，不管他們活多久，年齡将會終止于25歲。為了避免所有人都永生所帶來的人口膨脹，人們必須用金錢換取時間，類似于銀行的時間管理機構遍布全球，而時間管理員會像警察一樣追蹤記錄每個人所使用和剩餘的時間，一旦存額所剩無幾，就将被剝奪生命。

他們手腕上那一行藍瑩瑩的數字，就是每個人生命的倒計時。

奧尼斯沉默不語。

他的眼睛亮極了，盛着深深的笑意，将袖子挽起。光滑白皙的手腕上，沒有數字。

“唔，是這樣嗎。”他閉上眼，再睜開，世界在眼中改變了，他仿佛看見天穹之上一個無形的罩子倒叩而下，但罩子上，布滿了裂痕。一個悲傷的聲音，在虛無中回蕩——

【救命……】

【救救這個世界……】

【這個……不被尊重的畸形世界。】

奧尼斯身心都在劇烈的顫抖着。他聽見的聲音，仿佛是整個星球的聲音，那樣悲傷的氣息，裂痕将護罩慢慢摧毀。

——這就是那張“惡魔契約”中所謂的“世界意識”嗎？

“我聽見了，你的呼喚。”

奧尼斯垂下頭，神色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