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雅萍又開始了沒有希望的漫漫人生。

白天都還好熬,她可以依靠打工、做家務來忘記一切,只要身體是疲憊的,她就可以讓腦子停下來。可是晚上就難熬得厲害,各種回憶各種思緒裹成一團亂麻,不停地折磨着她。

當失眠的時候,她不得不跑出來,開始在深夜的馬路上四處亂逛。在黑夜中行走,她也一點兒都不害怕,她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她所剩的也只是現在的這一口氣罷了——為了活着而活着,因為不敢死去而活着。

她從來都是懦弱的,她對自己的人生也感到恐懼無助,沒有方向。她覺得自己一直都是那個面對父母争吵時驚恐無措的小女孩,想要縮成小小的一團,想要被一個人護在懷裏,想要緊緊依附在某個人的身上。

但是再懦弱的人,也會有發起反抗的時刻。

在項陽離開的那一天,雅萍做了一個巨大的決定。她毅然決然地從家裏搬了出來,她把所有屬于她的東西都搬離了那個家庭。她徹底紮根到了學生宿舍裏。雅萍還在上大學,她手裏的積蓄并不多,但是好在她從上大學以後就開始高強度地打工在賺自己的學費了。

鬧成這樣的局面,雅萍也被她的後媽戳着鼻子罵遍了所有的話,說她是沒良心的白眼兒狼,說她的學費和衣食住行不知道花了家裏多少錢。她的父親也動手扇了她好幾個耳光,可是她像瘋了一樣,她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她當時的想法就是收拾所有屬于自己的東西離開這個家,她要受不了了,她就是要和全天下的人反目!要和全天下的人好好打一架!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她所愛的偏偏都要離去,她所執着的偏偏都要讓人絕望。

雅萍頂着紅腫的雙眼和臉頰,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那個家。她剛剛從項陽離開的機場回家,緊接着她又抛棄了這個徒有虛表的家,她終于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一無所有的人。這樣多好,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上受罪,本該就赤條條地獨自受難。

只是雅萍沒有想到王冉竟還在她家的樓下等着她。

男人,男人,又是男人,他們無所不在,在你孤立無援的時候做出一副可以讓你依靠的姿态,等你真的徹頭徹尾死心依賴的時候,他們又雲淡風輕地說要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女人不過是一個包袱,可以輕易被抛下,他們高興的時候把你扔上扔下讓你體會到雲端的快樂。他們倦了累了,你就和垃圾桶裏的任何一袋垃圾一樣,沒有分別。

雅萍徑直走過去。她再不願上男人的當,她要永遠一個人活下去,她要獨立起來,讓那些自以為是地抛棄她的人都知道,她雅萍也可以自己一個人活得很好,沒有愛,她照樣可以活得像一棵大樹一樣偉岸。

王冉一直跟着雅萍回到學校,他也後悔不該讓她知道真相,可是他又實在受不了項陽的道貌岸然。不過是一個傍富婆的小白臉,還老是在雅萍面前做出一副專情的樣子。雖然王冉是知道項陽的家境有多麽的貧寒,他也依然不能就這樣放過項陽。

王冉是知道項陽的家事的,他的父親是個無業游民,項陽的學費基本上都是靠他媽媽在各處打工賺錢攢下來的。可即便是困難成這個樣子,項陽的父親也依然會從家裏各種搜刮錢財,要麽就是到處借錢去喝酒、打麻将、找小姐。

王冉和項陽家是以前的老鄰居,王冉的母親嫌棄那裏的居住環境髒亂差就舉家搬遷了。但因為戶口在同一個區域,他們兩個依然被分到了同一個中學。項陽家的鬧劇也通過各個八卦的鄰居傳得沸沸揚揚。王冉一直明白項陽想要帶着他媽媽離開那個家,離開他酗酒的父親,只是他無能為力,所以項陽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學習,都要上進,對未來也有着更高的期許。

當王冉知道項陽和雅萍相好的時候,他是很吃驚的,對學習熱情那麽大的人怎麽可能會去分心談戀愛呢?不過慢慢得,他就看出端倪來了,雅萍有着和項陽母親一樣的神情,驚弓之鳥一般戰栗的眼神,對周圍充滿排斥和恐懼的脆弱。項陽選擇去保護一個尚且可以去保護的人,這是一個男孩對自我的證明,對自身懦弱的反抗。

王冉可以理解他,也猜到他們的結局不會好到哪裏去。他想要做到冷眼旁觀,可是他對雅萍經常流露出的無助和寂寞感到動容——她已經很可憐了,項陽既然沒有想要對這個女孩負責到底,又何必去招惹她,給她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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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萍是個活在悲傷中的人,她很少笑。只有見到項陽的時候,她才會快樂一些。她一直沉浸在某種悲傷和隔絕當中,項陽是那偶爾照過來的一抹陽光,卻照不亮她整個人生晦暗的底色。王冉猜想雅萍應該是有個非常不幸的家庭才會造成她這樣的性格。但是他從來不會去問。她已經很不開心了,他只希望她可以稍微開心一些,不開心的事情不要想,更不要邊說邊想了。

項陽離開以後,王冉因為雅萍的事情整個人也甚是低落,她不開心,他做什麽事情也興致不高。沒有課的時候就例行地去打籃球,不打籃球的時候就會窩在宿舍打游戲,可是,做什麽事情他都體會不到快樂了。

現在的雅萍已經不再和他說話了,不論在哪裏遇到從來都是漠視他的存在,直直地盯着前方,不理他說的任何解釋和話語。他明白她在靠這種方式發洩她內心的憤恨。她一定很恨他揭穿了真相。如果不是他揭穿了一切,或許在她心裏還會尚存些美好的回憶和念想。

她恨項陽,肯定也同樣恨着他。可是他每天不看她一眼,他實在是不放心。即使只是遠遠望着,看着她還能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他就覺得自己還是有着希望的。

她的狀态卻一直都不好,臉色蠟黃憔悴,每天都在打工,她拒絕了休息日,拒絕停下來,她在用這樣的一種方式折磨着自己。

王冉不知道可以怎樣安慰雅萍,他也不能明白為何項陽的離開會對她有這樣深入骨髓的打擊。項陽的離開,仿佛摧毀了她生命的根基。她整個人都是頹廢和萎靡的樣子,像是得了某種大病。

他的朋友失戀的有很多,最多不過是喝個酩酊大醉,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大哭大鬧個幾場。而雅萍呢,不哭也不鬧,一直保持沉默。可是她的整個人都改變了,她變得僵硬而枯萎,一直在機械地不停做着所有事情。她活着,可是又和死掉了沒有多大分別。

他想要和她談談項陽,又怕觸痛她的傷口,他只能打着圈的盡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可是她抗拒着周圍的一切,包括她自己的痛苦與哀傷,她成為了徹頭徹尾與世隔絕的人。

雅萍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快要走到人生的盡頭,她的每一天都是灰蒙蒙的,她活得恍恍惚惚。她睡不好覺,也吃不下飯。她也想要靠近王冉,想要讓這個人救救自己,想要讓他把自己從這種被埋掉的狀态中拉出來。

可是完全不行。

她看見王冉,就會想到項陽。每天,王冉來接她下班都是對她的一種莫大折磨。她只能用冷漠和無視來拒絕這個人,她不知道還有什麽其他方式去拒絕一個對她懷有善意和情感的人。她感激王冉,只是她再也沒辦法靠近和項陽有關的任何人了,也再也沒有辦法信任任何人了。

她只能從頭到尾地無視王冉,仿佛從來都不認識他,也從來都不認識項陽。

她只能依靠時間去遺忘,去遺忘一切痛苦,也去遺忘一切曾有過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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