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姣花照水,弱柳扶風(2)身為皇帝,……

楚栖維持了一會兒踹門的不雅動作,然後在死寂中一點一點地收回了腳。

卻再邁不出去了。

他又一次理解了自投羅網的含義。

他為什麽要來風光樓。

來就來了為什麽還要闖上二樓。

闖就闖了為什麽還試圖踹門入內。

——現在可好。

柳戟月遠遠地看着他,又側首笑道:“還要朕過來請嗎?”

楚栖深吸一口氣:“打擾了。”

——告辭。

當然也只能想想。楚栖心想,反正遲早要見的,本來他今早也要入宮面聖,現在只是時間和地點都有點猝不及防罷了。

他規規矩矩地走過去,垂首看着腳尖,告罪跪下:“臣以為房裏只有羅統領……無意驚擾聖駕,實在罪該萬死。”

總之先表示一下乖巧好了,何況此時此地碰面,只要化解了尴尬,也許比正經召見要安全許多。

楚栖在心裏盤算,甚是覺得自己态度恭敬,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皇帝一時間應該也不會過于為難他吧——

然後他就看着柳戟月的手指伸到他的下巴處,将他低垂的頭一點點擡起。

楚栖猝然與他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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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戟月的瞳色烏黑,猶如最昏暗的夤夜,注視他時的一絲明亮卻像夜間月光,十分柔和。他眼下有道淺淺的鴉青,想來睡眠不是很好,面上沒有血絲,唇色也很淡,但精神卻不錯。

——他變了好多。

“你從前倒不會這麽說話……”柳戟月幽幽嘆了聲,松開了手,楚栖連忙低頭,這對視就在剎那接觸後分開了。

但楚栖在腹诽。

——廢話,從前什麽情況,現在什麽情況,能一樣嗎。

他簡直覺得柳戟月是在給他一個下馬威。

然而緊接着,柳戟月卻伸手将他扶了起來,賜座在旁,語氣輕松:“夜來閑暇,微服私行,不必拘束。”

楚栖繼續坐得端端正正,心想有的領導表面上說不要客氣大家随意,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不能聽信這随口客套。

柳戟月又看了一眼門外:“遙遙,你還不過來嗎?”

明遙扒拉着門鑰,雙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一步一步地挪了進來,笑容尴尬:“不是我要來的,就,世子想來風光樓見識一下,我被逼無奈,才帶他參觀參觀……”

楚栖:“……”

柳戟月好笑道:“坐罷,朕不會告訴丞相的。”

明遙瞬間眼睛一亮,軟掉的雙腳也有力不少,小碎步地挪到楚栖邊上,小心坐在他身後。

楚栖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用眼神告訴他,你死定了。

明遙熟練露出讨好的笑容,殷勤添酒,只可惜手法很不熟練,一半灑在楚栖手上,明遙又趕緊拿衣袖去擦。

侍衛和柴斌留在外頭,羅縱關了門,徑直走到柳戟月邊上,也落了座。

柳戟月看着他們:“倒是不知,你們關系竟然不錯……之前認識?”

明遙沒了“會被明丞相知道”這一負擔,與柳戟月說話也很放松:“之前流放到朔州時認識的。栖哥哥很照顧我,不會讓我受苦,回京了也第一時間來看我,今天中午還剝螃蟹給我吃呢。”

說着便朝楚栖擠眉弄眼,示意我在幫你說好話,忘記剛才的不愉快吧。

楚栖一臉冷漠。

“哦?”柳戟月卻笑了笑,似有深意地看向楚栖,不緊不慢道,“是挺會照顧人的。”

“……”楚栖趕緊調轉話題,“臣今日本來是要進宮探望陛下的,只是聽說免了召見……陛下龍體無恙否?”

——不過有空出來逛青樓,應當沒什麽大毛病。

誰知柳戟月很配合地連咳了幾聲,那旁羅縱适時奉茶,柳戟月抿了兩口,才慢慢平穩了呼吸,他輕聲道:“不礙事,痼疾罷了,待在宮裏也是憋悶。何況……既然有敬王替朕分憂,朕不如出宮偷點閑。”

楚栖:“!”

——身為皇帝,你怎麽可以這麽沒事業心呢?這是大忌啊!敬王是那種可以信得過的人嗎?

楚栖很想諄諄勸誡,但他忍住了,他得擺正自己的身份,做一個兩不沾的纨绔子弟,天天游蕩在風月場中尋找合适的男團成員,什麽官場政治都與我無關。

明遙卻突然探出腦袋,很是興奮:“那好呀!陛下可以常出來玩,我常聽人說心情愉快了,病症也會不藥而愈。我對風光樓很熟的!楚栖更不用提了是這兒的東家。要是風光樓看膩了,我們可以換西市的夜河酒舫,南市的……嘶——別踩我腳!”

楚栖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轉過頭,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你再多說一句,我保證明天帶着十幾個鸨母上你丞相府讨要說法。”

立竿見影,明遙當即閉嘴。

楚栖深吸一口氣,回過頭,卻見柳戟月并無愠意,反而眼帶笑意地看着他。

楚栖斟酌臺詞,努力解釋:“別聽明遙的,他……他就是想合情合理地出門,不被丞相罵。陛下……還是要以身體與國事為重。”

說罷,楚栖又覺得自己多事且多嘴,明遙長姊是中宮皇後,他自己也因為受太皇太後喜愛而屢次進宮,和柳戟月肯定很熟,那話只是開玩笑罷了。

柳戟月嗯了一聲,又笑道:“他倒是聽你話。”

楚栖心道我只是太擅長處理別人惹出來的麻煩了。

柳戟月瞥了眼盡量裝透明的明遙,頗為嚴肅:“原來你每日都這麽閑的麽?《禮記》可都學完了?改天朕叫上丞相一起抽查,叫誰幫忙都沒有用。”

明遙奮力壓住到達喉嚨口的慘叫,一臉痛不欲生,恨不得裝死逃脫。

共同威脅完明遙,楚栖覺得之前的緊張和尴尬消除了不少,連發現柳戟月與從前判若兩人、地位倒轉的局促不安都減少了許多。

果然人還是要有一個共同愛好。

比如吃飯、睡覺、打遙遙。

但用明遙活躍了一下氣氛後,廂房裏卻突然陷入了沉默。

楚栖發現柳戟月還在看他,他只好低下頭。

片刻後,柳戟月緩緩道:“說起來,你們找羅縱是所為何事?朕有幸一聽嗎?——羅縱?”

羅縱突然一個激靈:“臣在。”

楚栖不由得看向他。

羅縱年紀甚輕,看上去不到三十,卻已經坐到羽林衛統領的位子上。羽林衛保護皇城,是皇帝身邊最重要的禁軍之一,實權極大。

他與羅太尉模樣相似,都是劍眉星目,體格健壯,只是更顯年輕,神情中藏不住事。比如現在,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他雖坐在他們旁邊,心思卻全然不在這裏。

而在對面那個人身上。

瀾凝冰換了件衣服,仍是一身素白,料子卻換成了華美的綢緞,嵌繡着绮麗的金線,又添上了幾樣珠環佩飾,十分引人注目。他并未束冠,烏發順滑地垂在頸邊,更襯得膚質白皙,墨黑絲綢蒙住雙眼,卻仍擋不住其餘五官的精致。

此時他安靜懂事,宛若一個又乖巧、又聰慧的才藝雙全小美人。

把羅縱迷得神魂颠倒。

但楚栖透過現象看到本質,他可記得瀾凝冰上午威風凜凜的樣子,顯然不會被這如同色/誘的刻意讨好蒙騙。

何況他是真的吊起了一顆心,生怕瀾凝冰沒搞清楚事情真相就準備動手。

柳戟月也發現了羅縱的心不在焉,頓了頓道:“方才只讓樂師試了個音,你們便來了,既然現在人都到齊了,樂師,撫琴吧。”

瀾凝冰應了聲是,将素手搭在琴弦上,卻并不撥動,而是兀地一笑:“原來你就是皇帝。”

楚栖心裏咯噔一下。

柳戟月淡淡道:“樂師不是早就猜到了?不然也不會接受邀約了,不是嗎?”

瀾凝冰冷笑道:“那日定雪也是這般入屋的麽?而他又是怎麽被擡出去的?說!”

在場之人同時一怔。羅縱反應最為劇烈,猝然起身,驚惶地喘息起來:“此事與陛下無關!凝冰,我——”

他的聲音乍然被琴聲蓋過,瀾凝冰壓弦起手,琴音猶如一道晴日霹靂,轟然炸裂,爆發而出!

楚栖瞬間站了起來,迅速往自己耳朵裏塞了兩團早就準備好的棉花,側首一看。只見羅縱渾身一震,仿佛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難以置信地搖着頭退後;另旁明遙呆傻地發着愣,鬼知道在想些什麽;柳戟月痛苦地扶住額頭,垂首看不見表情。

楚栖來不及多想,飛快護住柳戟月雙耳,高聲喝道:“來人,護駕——!”

數息過去,竟無一人搭理,天知道外面那些侍衛在幹嗎,但瀾凝冰卻朝他“看”了一眼,抱着琴漸漸逼近,語氣平靜。

“不用緊張,我問些事罷了,不會傷到他們的。”

楚栖耳塞棉花,聽不清聲音,卻也不聾,分明覺得這隐約聽見的琴曲已逐漸平緩,樂聲宛若潺潺流水,悠揚清妙。而此時結合瀾凝冰口型,也能半猜半聽地知道他在說什麽。

“問事可以用溫和的方式,這樣做是不是過分了一點?——當然,我很欣賞你的才藝,覺得可以更加深入發掘,在更好的舞臺展示,期待有合作的那天。”楚栖越到關鍵時刻越是冷靜,還有功夫拉人入團,“假如皇上能饒你一命的話。”

琴音轉為輕柔的安眠曲調,瀾凝冰很有耐心地解釋:“他不會記得的。”

楚栖聽他語氣頗為自負,忍不住道:“拜托,我再最後勸你一次,你的招數戴上耳塞就不管用了,而且我覺得,對內力足夠高深的人來說,這點把戲應該也不夠看吧?”

“喔,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瀾凝冰忽道,勾起唇角,“我還有別的才藝展示。”

楚栖眼皮一跳,只見瀾凝冰單手持琴,并不停下奏樂,另只手卻伸到琴身之下,輕一按動,仿佛觸碰了什麽機關,剎那間,暗器飛掠襲來,直沖皇帝面門!

楚栖反應不可謂不快,一腳踢翻面前桌椅,全作遮蔽物抵擋襲來的飛刃,但桌椅雖阻礙了毒針,緊随而來的尖利短匕卻将其一把劈開!并且勢頭絲毫不減!然而對準的目标,卻成了楚栖咽喉——

楚栖瞳孔劇縮,下意識松開雙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柳戟月陡然擡頭,伸手握住了那把來勢洶洶的短匕!

與此同時,兩條鏈鞭也即刻趕到,它們本可以同時打下短匕,卻都因此撲了個空,繼而相撞在一起,猛然發出一聲清脆的擊響。

瞬息停頓過後,又不知從哪裏閃出兩道黛青身影,一左一右,手持鏈鞭,同時向瀾凝冰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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