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姣花照水,弱柳扶風(3)這是皇帝寝……
生死一瞬已過,楚栖的心髒還在砰砰直跳。他抓過柳戟月的手掌,匆匆掃了一眼,只見掌心血肉外翻,傷痕深刻,甚至隐約能夠看見經脈與骨頭,十分觸目驚心。
完蛋了。他滿腦子只剩下這個念頭,暫且先扯了布條給那道傷口包紮止血,又将柳戟月扶坐下,仔細查看他的狀态。
柳戟月臉色蒼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神情卻很平靜,既無震怒,亦不恐慌,只是靜靜地看着楚栖幫他處理完手上的傷勢,然後問道:“你有哪裏受傷嗎?”
楚栖一怔:“沒有。”
少頃,柳戟月淡淡笑了笑:“沒有就好。”
“……”
楚栖有些坐立不安。他很想說,陛下萬金之軀,應當首先保重自己,他有影衛暗中保護,本來也不會出事。但畢竟柳戟月仍算是救了他一命,這等待遇,說是受寵若驚都低了。
他正準備誠惶誠恐地感恩戴德一番,卻見柳戟月看向前方,漫不經心地一問:“你想讓這樂師是死是活?”
楚栖微愣,随他目光看去,只見手持鏈鞭的兩人衣飾打扮接近,皆為深青色系,下半張臉被蒙布遮掩,招數如出同源,配合默契無間,處處下着死手。
其中一人是淩飛渡,楚栖自然認得出。另一人則多半是皇帝身邊的影衛,只是不知為何與淩飛渡如此相似。
而瀾凝冰左右掣肘,琴音斷續,又被鞭聲掩蓋,蠱惑效力大減,雖能暫時接招一陣,但誰都看得出,長久下去,幾無生路。
——但為什麽要問他?
瀾凝冰是死是活,難道能由他決定?
若說想讓他活,弑君之罪,怎能兒戲?可若說想讓他死……楚栖還真做不出來。
于是他模棱兩可道:“……自然是由陛下裁斷。”
楚栖說罷,再次小心地審視柳戟月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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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戟月卻沒有很受用,反而看了他一會兒,又道:“那朕便換個問法,他險些傷到你,你……希望他償命嗎?”
楚栖實在覺得這個問法很莫名。
一來他完好無損,受傷的也不是自己,“償命”這個說辭不準确;二來于情于理,這裏都輪不到他來評判。
可皇帝好像真的是在征詢他的意見?
于是他試探道:“要不先留命審問一陣?”
柳戟月不置可否,但轉頭便道:“停手。”
那兩道黛青身影同時一滞。其中一人毫不廢話,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眨眼間便躍上房梁,消失無蹤;而淩飛渡卻略一猶豫,直至看見楚栖點頭,才重新隐匿起了身形。
只是一瞬,廂房中就仿佛從沒有出現過那兩人。
只有瀾凝冰的狼狽模樣才能證明他們存在過。
不過比起狼狽,楚栖腦海中浮現出的另一個詞,才能更好形容他現在的狀态。
——淩虐美。
瀾凝冰身上的素白絲綢被鏈鞭劃開無數道口子,琴弦斷了許多根,嘴角隐隐沁血,但總體傷痕不是很多。他的蒙眼黑绫在混亂中掉落到遠處,于是此時便閉着眼,安靜站立,眼睛的外形已是極為好看。
楚栖不由再感嘆了一下不愧是“5543”。
但他已經不想拉瀾凝冰入團了,即使數值再高,太能惹事的絕對不要。
——也不看看這次惹着誰了。
随着瀾凝冰琴曲的停奏,許多人也逐漸恢複了神智。明遙與羅縱如夢初醒,侍衛與柴斌也迅速破門而入,紛紛持劍以待,團團包圍住瀾凝冰。
然而瀾凝冰此時做了一個誰都沒想到的動作。
他不緊不慢地眯起雙眼,在地上掃視了一圈,然後慢慢俯下身——
所有人如臨大敵。
——撿起了他的蒙眼绫羅,重新綁縛在雙眼上,變回了一個瞎子。
楚栖:“……”
合着瞎子是裝的啊?不是,你圖啥啊!
柳戟月顯然也愣了一下,片刻後才道:“樂師,要請你入宮一趟了。”
“可以。”瀾凝冰毫無犯了多大罪的自覺,反而張揚一笑,“請吧,柳氏皇帝。順便,匕首與飛針都無毒,方才只是開個玩笑。”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楚栖心想這人絕了,虧你說得出口,還笑得出來。
那些侍衛此時也才發現皇帝受了傷,卻不知在自己神識迷糊的時候發生過什麽,一時間緊張至極。
但柳戟月沒有發怒,只讓人再調些羽林衛過來,準備回宮。
明遙又悄悄地縮到楚栖身後,嗫嚅着問:“出什麽事啦?我剛才好像夢見在學堂念書,太無聊就睡過去了……”
可以,夢中夢中夢,你怎麽都不會吃虧。
楚栖大致掃視了他一眼,沒發現哪裏有被誤傷,心思就又回到柳戟月那邊。
羅縱正惶恐地跟他說着什麽,但柳戟月神色淡淡,沒太放在心上,反而朝楚栖這邊看了過來。
楚栖下意識一緊張,然而柳戟月喊的卻是另一人:“明遙。”
“夜深了,朕讓羽林衛送你回府。”
“好啊好啊。”明遙蹦跳着從楚栖身後鑽出來,有羽林衛護送,安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明丞相不會多說什麽。
但明遙還沒有忘記兄弟情義,于是勾着楚栖肩膀道:“我和栖哥哥一起出來的,順道再送趟敬王府吧。”
楚栖是時推拒,顯得比較客氣:“不用了,臣帶了馬車和侍衛——”
“不必。”柳戟月卻道,“楚栖随朕回宮。”
“……”
楚栖硬着頭皮發問:“這……這是為何?”
柳戟月盯着明遙的胳膊一點點從楚栖肩膀處挪下來,再被幾個侍衛護送出去,神情也恢複了剛開始的輕松,他聽到楚栖的話,微微蹙了蹙眉,像在尋找一個适當的理由。
最後找到了一個理由,他笑道:“護駕有功?”
楚栖瞄了眼柳戟月的手掌,覺得這話有點諷刺。
他還想再掙紮一下:“這是臣的本分,無論換作是誰,都會以陛下的安危為先……”
柳戟月聽了,很是沉默了一陣,良久後,他才若有所思地開口:“既然如此,那便算你護駕失利好了,即刻入宮受罰。”
楚栖:“?”
“——今日敬王也留宿在宮中。”柳戟月說罷,便先行下樓了。
楚栖愣在原地,反複品味着這句話。
廢話!不正是因為敬王留宿宮中,所以他才可以逍遙自在地出來閑逛嗎,結果海選失敗,候選成員徹底得罪了人不說,連他自己也給搭上了。
不多時,羅縱領着數名羽林衛押送瀾凝冰出去,外頭的風光盛宴因沒了瀾凝冰最後的奏曲,只能不了了之,不明真相的客人喧嘩了許久,直到看見羽林衛才啞了聲息,鬧劇才算正式收場。
楚栖被幾個侍衛簇擁着上辇,剛掀開車簾就愣住了,他竟是與瀾凝冰同乘。
車內再無他人,而瀾凝冰作為險些犯了弑君大罪的刺客,居然身上毫無禁锢,甚至連武器——那把瑤琴都沒有沒收。
瀾凝冰低着頭接弦,見楚栖進來,還跟他打了聲招呼:“喲。”
楚栖:“……”
楚栖覺得可能他掀簾子的方式不太對。
——還是說這就是他護駕失利的懲罰?
但瀾凝冰并不見外,他一面熟練地修補着瑤琴,一面笑問:“我的才藝展示得如何?”
“蠻好的,就是你走錯節目了,這裏是‘舞林大會’,不是‘武林大會’。”楚栖面無表情道。
瀾凝冰雖然并沒完全弄懂他這冷笑話的意思,但還是爽朗一笑:“不必驚慌,我那朝你飛去那短刃只是試探看看罷了,沒有真想害你的意思。”
楚栖心想我也把刀架你脖子上試試,仍随口問道:“你試探什麽?”
“看看傳說中皇帝的貼身影衛‘青黎衛’厲不厲害,順便試試你們柳氏皇帝會不會武功。”
“‘青黎衛’?”楚栖疑惑地皺了皺眉。當朝禁軍共八衛,屯兵京邑,負責保護皇帝與皇城安危,由太尉羅冀總管。但其中并沒有哪一支名叫“青黎”,他也從未聽說這個名號。
“你從何聽來的?”
瀾凝冰頓了頓,仿佛意外他見識短淺,輕哼道:“也是,青黎衛存在隐蔽,哪能是你這小小世子能知道的。”
“……”楚栖深吸一口氣,“那請問大大樂師,你又為何知曉?順便,要不是我替你求情,你現在應該已被那青黎衛打得不成人形了。”
楚栖說罷,心中忽然泛起一絲微妙,他雖在柳戟月詢問時表現得小心謹慎,這時候提起倒有一種暢快的自豪。
但瀾凝冰毫不領情,嗤笑一聲:“柳氏皇帝哪敢動我性命?只是吃準你的回答,順道賣個人情罷了,你還多半會因此覺得自己受到賞識——他們掌權的都愛這般裝模作樣。至于那兩個青黎衛,嘁,我想跑,自然也跑得掉。”
“?”楚栖坐得離他更遠了一點,“你的癔症有些嚴重。”
瀾凝冰也懶得解釋:“不久你就會知道了。今日鬧得這麽大,也許正中你們柳氏皇帝下懷,定雪之事是必定會傾力調查了。我看他對你似乎頗為器重,若是想借機拉攏,說不定還會将此事着手交由你去辦,然後再讓青黎衛将搜集到的證據恰到好處地‘透露’給你,讓你毫無破綻地破案、升遷,以彰顯知遇之恩,令你死心塌地。”
“………………”
楚栖真情實意道:“把你蒙眼的絲绫取下來,包頭上吧,我怕你腦洞太大。”
“你不信啊?到時候看呗,我眼盲心不盲。”
“你眼根本不盲!”
瀾凝冰沉默了一會兒:“半盲,其實也差不多。我眼睛畏光,稍見明亮就會刺痛難耐,故而以黑绫遮蓋,再隐約從縫隙之中觀得外面大致模樣——不過黑燈瞎火的時候倒是很方便。”
楚栖打量了他一眼,姑且相信了這個說法。
正說話間,車辇忽然停下了。
羅縱在外請瀾凝冰下去。
的确用的是“請”字,态度亦十分恭敬。
楚栖愕然地朝外瞄了眼,雖然夜裏看不清這是什麽地方,但怎樣都不可能是天牢。
瀾凝冰低調地輕咳一聲,竟搖身一變,恢複成受傷小美人的氣質,抱着修好的琴款款離開了。
楚栖覺得他出現這個狀态就是有鬼,于是又一次往自己耳朵裏塞了兩團棉花。
——果不其然。
須臾後,外面隐約傳來輕盈的琴聲。
緊接着,車簾被撩了起來,瀾凝冰探出一個腦袋,正對上楚栖手裏舉着的火燭。
死寂了兩秒。
瀾凝冰率先偏頭避開火燭:“我只是突然想起件事,為何那兩個‘青黎衛’,其中一個好像不是保護皇帝、而是保護你的?”
“因為我身份尊貴,”楚栖将燭焰對準他,“聽明白了嗎?”
瀾凝冰冷哼一聲,放下車簾,退了回去。不多時,悠揚琴聲乍止,外面又響起侍衛的聲音,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車辇繼續前行。楚栖将燭火吹滅,卻發覺駛向的宮殿越來越華麗明亮,更有數十位宮人舉着宮燈在旁等待。
請他下辇的聲音亦是恭恭敬敬。
楚栖忽然有些恍惚,但已預感到了什麽。
他回絕了想來攙扶的太監,雙足穩穩落到地上,然後擡頭一看,面前的宮殿赫然正是摘星宮。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先帝打下柳氏江山基業,自覺已立足人世頂峰,故将新建宮殿封以“摘星”之名。
——這是皇帝寝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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