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姣花照水,弱柳扶風(4)你別走,好……
一般而言,極少會有皇帝留宿外臣,就算有,也只會住在朝房偏殿,随時聽候傳喚。而深入皇宮內院,甚至皇帝寝宮,基本上是聞所未聞。
……但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
本朝南風并不算盛行,但也不是排斥至極。歸根究底,是先帝過去寵幸過幾個男人。他們大多身份低微,是伶人戲子之流,先帝覺得有點意思的,留下來封個位份,寡味的就給筆封賞遣回去。
只有過一次把朝臣拉入摘星宮的事。
具體有沒有得逞,世人衆說紛纭,但很明确知曉的是,那位年輕臣子自那之後便決定告病還家,但先帝勃然大怒,并不準許,反而将他安排在事多權低的位置上,一幹就是許多年,處處消磨人家心氣。
——那臣子便是明淺谡,如今的明丞相。
所以說一般皇帝想睡人才會讓外臣留宿摘星宮。
但楚栖覺得敬王不可能是這原因。
領路的太監帶他走向一側豪華的偏殿,也解釋道:“此殿是‘太微殿’,陛下體恤敬王輔佐處理國事操勞,便新辟了一座殿宇,供敬王小憩。另外,陛下從前夜間睡不安穩,常要有太醫留夜查看,這兒也方便他們休息。”
楚栖心想,這理由倒是挺正直的,雖然不知道現在讓他入宮幹嘛,但應該多半也住這。
然而太監停也不停,領着他路過了。
接着是皇帝住的地方。
“此殿是‘紫微殿’,陛下也剛回來不久,宣了太醫。”
應當是處理手傷,楚栖想,等着進去面見皇帝。
但太監又帶着他離開了。
“陛下吩咐了,明日再召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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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栖被帶到另一側偏殿處,領路太監點出幾人留下,回頭笑道:“此殿是‘勾陳殿’,世子,您今晚住這兒。”
這次倒是沒解釋勾陳殿是做什麽的,但楚栖也沒有異議,謝過宮人後就踏了進去。
房內已置好燈燭,香爐也正絲絲熏燃,滿室沁着芬芳。而當楚栖聞到這熏香氣味,和見到房內擺設時,卻不由得一陣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時候,他雖不是皇子,卻是先帝最寵愛的孩子,也時常進宮陪伴先帝。後來到了皇子入學的年齡,先帝幹脆要他搬進宮來住,表面上說是皇子伴讀,實際上卻近乎是太子待遇,隆寵得很。
先帝為他挑了個殿宇,親自吩咐陳設,就連熏香的味道也指定好,比如這味清淡淺洌、最常熏的叫做“今宵月”。
……但怎麽現在柳戟月也來這一手。
他問宮人:“皇上什麽時候準備的這間屋子?”
那宮人回道:“半月之前吧,有的東西從庫房裏翻找了許久呢。”
楚栖:“……”
行吧,半月前,那差不多是淩飛渡趕回京城告知敬王,然後敬王再告知皇帝他回來消息的時候?
然後急速準備一間與從前一致的房間,讓他回味童年時候的記憶?
……圖什麽啊。
楚栖不懂,無論算獎算懲都說不順通。
——不過算了。
他一個人住慣了,不需要人伺候,就沒讓宮人留在房內,自己吹了燈,熄滅了香爐——他已經十多年不用熏香了,然後輕車熟路地走到床邊,躺下。
摸了摸,還好,柳戟月不算無腦,知道被褥換大一號,不能保持原樣。
然後非常心大地閉上眼睛,平穩呼吸。
雖然暫時還睡不着。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他的腦子一團混亂,只有現下安靜了才能理清思緒,逐步回想一些矛盾詭異的地方。
這一日,首先和明遙碰了面。明遙還是老樣子,基本上哪都沒變。然後去了風光樓,知曉原本那兒最出名的琴師,‘弄弦掀濤’瀾定雪早在一月前就已身亡,死因撲朔迷離,卻似乎與皇帝和羅縱有關。
接着是瀾定雪的兄長,瀾凝冰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消息,殺上風光樓要答案。瀾凝冰最是渾身謎團,琴聲能使人致幻,性格嚣張又驕傲,一旦開始裝模作樣,就保準要想搞壞事。
然而似乎身份也十分奇特,絕不是什麽普通樂師。雖說口口聲聲是“開個玩笑”,但也實打實弄出了刺殺,還傷到了皇帝,結果非但不用下牢,最後甚至還頗受優待。
而且瀾凝冰也的确知道不少事情,不說別的,他确實第一次聽聞皇帝有叫“青黎衛”的貼身影衛。
不過聽瀾凝冰語氣,似乎淩飛渡也是屬于這青黎衛?
那怎麽會被楚靜忠派來護衛他的安全呢?
……并不清楚。
楚栖有了點困意。
他離京太久了,足有十年,更有許多日子在混亂與不安中度過,到最後甚至适應了南下的簡單生活。逐漸安穩後,楚靜忠數月與他互通一次信件,卻都是他報平安、楚靜忠表示閱過,從來不曾邀他回京或提及京中動向,他也未想問起。
偶爾的一些消息,譬如什麽祭天大典、花朝佳節還是他的筆友顧兔來信所寫的。
所以如今京中盤桓交錯的各方勢力他多半是不熟悉了。
要不是因為那該死的造星系統,他也不想回京。
更不想入宮。
“……真的不想。”楚栖迷迷糊糊間念叨。
然而,也許是因為香料的确促進睡眠,而他這一日又太過費心,在一個萬般不情願的陌生地方,他竟也逐漸平靜入睡了。
甚至“今宵月”的熟悉香味令他陷入了昏沉的夢境——
元興十七年的冬月,天冷得出奇,大雪封了路,手露在外頭一刻就會被凍僵。
楚栖前些日子沒住宮裏,今日聽聞皇帝想念,才無奈從将軍府出來,車辇一路駛向摘星宮。他很有表演天賦地上演了一段的“父子天倫”,哄得皇帝心情暢快不少,胸口憋悶都散去許多,誇他比太醫有用。
從摘星宮出來時,日頭已漸晚了,皇帝本要留他一起用晚膳,直到聽聞楚靜忠有要事報告,才只好讓他回府,明日再來。
楚栖也不想多呆,正準備坐上馬車,卻忽見遠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皚皚雪中,靜靜看着他這方向。
楚栖起先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可再定睛一看,頓時吓得手腳冰涼,連忙沖了過去。
“戟月?你怎麽一個人在外面?站了多久了?傘呢?”
“沒……多久。”柳戟月搖了搖頭,然後就不說話了。他穿得很厚,卻還是忍不住瑟縮,臉色慘白,嘴唇發紫,烏發上落了一層雪花,眉眼上也結了霜。
楚栖為他撣落霜雪,憂慮道:“沒多久是多久?你身體不好,一點風都吹不得的。椿芽兒呢?”
椿芽兒是七皇子身邊的小太監,平時看着挺機靈,也不知怎麽會出差錯。
柳戟月又搖頭:“我……偷溜……出來的。”
七皇子落水重病之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得了失語症,發不出聲音,而且見誰都失魂落魄,見楚栖更甚,幾乎稱得上驚恐,最後能躲就躲。
直到近些年大了些才好點,能夠與人進行簡單的短句交談,碰見楚栖也不會逃了,這讓楚栖很是欣慰。
楚栖在他掌中呵了口氣,順道搓了搓他凍僵的小手,叫人從車上取了個手爐下來,塞在他懷裏。
然後笑問:“偷溜出來幹嘛?你還學人家叛逆了?不行的,瞧你這樣,一個人就成小可憐了。”
柳戟月聞言,忽然擡起頭看着他,眉毛皺成一團,當真是一副小可憐模樣。
“所以……你別走……好嗎?”
楚栖不以為意:“明日我還會進宮的,到時候先來看你,怎樣?等快過年的時候,陛下也一定會讓我久住宮裏。”
柳戟月目光渙散地盯着他,嘴唇微微發顫:“不……今日你走後,就不會再回來了……你別走,好嗎?”
楚栖疑惑地歪了歪頭,正想解釋什麽,卻忽地發現柳戟月狀态不對,他一摸柳戟月額頭,果然在滾滾發燙,輕易就受了寒。
“你真的……哎。”楚栖無法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只好先叫人幫忙,把柳戟月送回寝殿。
七皇子生母早逝,随養母娴妃居住一宮。這娴妃還與楚栖有些關系,她是楚栖的姑姑、楚靜忠的妹妹。
但娴妃并沒有“姑憑侄貴”,她一點不受寵,寝宮還在最深、最遠的偏僻角落,堪比冷宮僻靜。
楚栖擔心路上耽誤,吹着冷風病情更糟,就先将柳戟月帶回了他的殿宇。
他那兒離摘星宮很近,是皇帝特別收拾出來的一處,冬暖夏涼,為讓他随時方便入宮居住,成日有人看守,熏燒着清芬的香料。
常熏的是今宵月,今日也是。
今宵月是一味很清冽的香料,熏得久了才會有淺淡的香氣,也十分昂貴難得,至少楚栖沒在其他宮殿的人身上聞到過這味道。
楚栖自己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他訴求不多,但既然是皇帝要求,熏着就是了。
柳戟月睡在他的床鋪上,蓋着厚厚的被褥,迷糊地嘟囔胡話。
楚栖命人添了銀碳,又用濕布壓額降溫,靜靜等着太醫到來。
期間七皇子随侍椿芽兒找了過來,一見到他就跪了下來,忍不住低聲嗚咽。
楚栖嫌他哭喪,小聲罵道:“幹嗎啊?放心,太醫很快就到了。”
椿芽兒抹着眼淚,說的卻不是此事,他眼神閃爍,猶豫不決,最後才喃喃道:“小公子,您真的不能走。”
“我走哪去?”楚栖道,“行啦,今日我住宮裏就是。”
“不,不是這個——”
就在此時,殿外有人來報,皇帝要他立即前去摘星宮。
楚栖不明所以,看了眼昏睡不醒的柳戟月,對椿芽兒道:“照顧好七皇子,我去去就來。”
椿芽兒看着他離去的身影,仿佛預感到了什麽,卻死死咬住牙,再不敢開口了。
楚栖不知道,他這一走,就是十年。
他踏入摘星宮紫微殿,見到的卻不是先帝,而是一襲繁重朝服,武弁绛袍的楚靜忠。
楚靜忠平靜地告訴他,先帝崩逝,他已準備好車馬人手,将送他遠離未來京中風波。
……
空氣中今宵月的香氣已急速褪去,楚栖久遠前的夢也很快回憶結束。
他睡得很安穩,姿勢也很好,沒有任何踢被翻扭的不良動作。
卻似乎有人在旁看了他許久,最後才輕笑一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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