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4)闕月纖纖照……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中秋宴才徹底結束,百官散了場,陸陸續續出宮回府。
這是從前未有過的,往常皇帝身子乏,夜色一深,不過半刻就會離席,獨留敬王板着張臉主持大局,吃得衆人味同嚼蠟。
而今日非但敬王不在,他家世子竟親自下場,連帶着明丞相家公子作伶人歌舞,惹得全場攢動,議論紛紛。
古板怒斥者有,他二人皆為權貴高門之子,更與皇室沾親帶故,卻做那戲子優伶獻藝取樂,實在是有辱門風,羞人羞己。——最後還着重強調一定是敬世子帶壞明遙的,更加可惡至極。
也有不少人覺得那表演最是精彩。琴曲悠揚悅耳,意境超脫;白幕之後的鞭法招式淩厲,剛柔并濟;折扇舞靈動喜人,俏皮可愛;最驚喜的還是那敬世子,從前竟完全不知有這般能耐。
但更多人卻善投機鑽營,自是先不表态,直至看見皇帝面含笑意,神情愉快,接連賞賜了諸多東西,才确信是喜歡得不行,也跟着誇贊起來。
楚栖倒不在意其餘人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他知道柳戟月覺着好就夠了。
——只要皇帝表露出一絲鐘意,自有數不勝數的人趕上去獻藝,別說是權貴之子,就是權貴自己也樂意穿上彩衣。
假若能借上東風,稍微改變一點國朝的審美風氣,那對他的造星任務來說可以算是大有裨益。
當然他也只是想想。
宴散後,楚栖遵守約定,給明遙放了長假——于是乎他就被明丞相給帶走了。
臨走前,明遙淚花漣漣,一臉痛苦不舍,楚栖毫不懷疑這時候他提任何要求明遙都會瞬間點頭答應,只要不跟着他爹回家。
但在楚栖看來,明遙害怕的那個對象卻實在和善至極。
明丞相沒有像明遙刻意抹黑的那般“古板”,與幾個老學究一般嚴詞斥責他們的唱跳。相反,他也不吝表示了歡喜,甚至誇了明遙兩句“總算懂得辛勞付出”,又提點了一句“忘了動作,就慣會讨巧”。
而後笑着向楚栖多謝這十幾日的照顧。
楚栖在旁聽着,聽出來明淺谡話中意思便是,除他以外,世上少有人耐得住明遙的撒嬌發嗲,而他們鐵石心腸般承受住了,就是難得一見的厲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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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栖覺得他們這對父子還真挺有意思。
他從前只聞大名,未曾親眼見過傳說中風華絕代的明淺谡,不由借這機會多看了兩眼,然而明淺谡察覺到他的目光,倒是眼神閃爍了一下,貌似不經意地問道:“世子,你可知敬王去哪了?”
楚栖一怔。他雖不知具體,但也猜得到楚靜忠匆忙離京,多半是去解決青黎衛的後續事情。京城主營被發現,調動轉移是項十分龐大的工程,一月都算短了。
此事自然不會對外公開,但他也不知道明淺谡貴為丞相,知道幾何其中內幕,問這話又是甚麽意思。
于是便搖頭道:“不知。丞相有什麽事嗎?”
明淺谡蹙眉道:“罷了,也許只是我多心……”
楚栖倒覺得有些稀奇,丞相太尉敬王三人互相不睦世人皆知,這其中明淺谡與楚靜忠可能更不對付一些——當年先帝時,明淺谡被打壓、陷害、流放,可都有楚靜忠的一份功勞。
但此時聽他詢問時的口氣,倒不像帶着敵意,反而有點像是……擔心?
楚栖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
但明淺谡之後再未多說什麽,便帶着明遙離開了。其餘大臣也陸陸續續回府。
今日入宮的人極多,除卻百官還有各方琴師舞姬,太皇太後不參加中秋宴,但也找了個戲班單獨給她表演,同樣熱鬧非凡的,宮中人手便一下子有些緊缺,連帶着楚栖回勾陳殿時,時常守在那兒的宮人都少了一半。
他踏進殿內,又忽然有些愣神,人雖少了點,給他熏染香料倒仍是熏得勤快,并且今天換了一味,不是今宵月,而是叫作“照影歸”。
照影歸不同于今宵月的清芬淺淡、幽幽綿綿,相反,它是味馥郁獨特的香料,若是熏得時候久了,還有點沖鼻的上頭。僅僅一絲氣息就能鑽入腦海深處,讓你牢記那種味道,永世難忘,每次聞到就會想起那時的情景。
楚栖雖然不愛熏香,卻也覺得此時換上照影歸是個不錯的主意。
今夜月華通透,中秋盛宴,其樂融融,他帶着男團出了道,邁出了造星任務的一大步,實在可喜可賀,值得紀念。
……但他剛進殿時,其實不由得想到了上一次聞到照影歸時的日子。
那好像是……元興十六年的夏夜,也是一個中秋。
先帝時的宮宴,可比現在熱鬧許多。他的子嗣雖不算多,後宮妃嫔可有好幾茬,分位置時也不先按位份來,而是左邊坐女妃、右邊坐男妃,再依次往下,皇子們則坐另個方向。
而那年特別奇怪,皇子的座席裏少了個七皇子,卻多了個楚栖。
七皇子不在,算不得奇怪。他本身不受重視,先帝不在意、養母娴妃不關心,體弱起來吹吹風就着涼,就算出了席也是最早告病離席的,直接不來還少點麻煩;多個楚栖,也不算稀奇,反正就算他剛開始好好地呆在楚靜忠身後,到最後也會被皇帝叫上去添桌,直接離得近了還少點麻煩。
但從前也好歹有個樣子做做,那年一開宴便是這番模樣,難免不叫人流露出異色。
楚栖更是郁悶的那個,他旁側的三皇子人高馬大,時不時目露兇光地瞪他兩眼;四皇子倒是和顏悅色,但話裏話外擠兌之意甚重,更問他們何時要改口稱他作“七弟”。
楚栖心裏把先帝翻來覆去罵了一遍,便也不想如他心意,難得一次忤逆,有意讓他掃興,反倒做了那第一個離席的人。
還是柳戟月可愛點,他想,雖然有些怕他,越戳越縮成團,但也惹人憐惜,哪像那兩個兄長,委實叫人煩躁。
楚栖那麽想着,便覺着中秋佳節,七皇子一個人留在娴妃的偏遠宮殿未免也太寂寞,要不送點什麽東西去看望一下。
——希望他看在自己真誠的份上,不要再躲他了。
但送什麽呢。
月餅?也太沒花頭;皇帝賜的禮?那肯定不行,被人發現柳戟月反而第一個受責;其他想到的東西宮外才有,一時間也取不來。
等等……楚栖忽然靈機一動,中秋——月亮——廣寒——玉兔!
送兔子算了!
他自己沒有養動物的習慣,只是那時不知哪家宮裏的兔子生了崽,兩三月時間就住不下了,一個勁的往外送,楚栖這邊也接受了幾只,偶爾想起時喂兩口。他知道娴妃住得遠,又不與旁人走動,柳戟月那裏一定沒有。
打定了主意,楚栖便決定先回自己殿裏,捉上兩只乖巧白嫩的,抱在懷裏給柳戟月送去。
然而當他拐進自己的住處時,卻發覺柳戟月竟然已經在了,正遠遠看着兔子們嚼草。
而柳戟月發現楚栖忽然回來,卻兀地臉色一白,緊張極得僵硬了身子,一語不發就想往外跑。
“你跑什麽啊!”
楚栖笑意凝固在臉上,無奈地蹬蹬跑過去,抱起一只兔子,又蹬蹬追上柳戟月,塞到他懷裏。
“我一早離席就是為了去找你,現在你倒自己跑來了。”他捋了捋白兔的耳朵,“送你的,小玉兔,中秋快樂。”
他笑着說完,卻見柳戟月一直低着頭,什麽反應也不給,像被吓到似的縮着肩膀,便只好彎低了腰去看他表情,誰知柳戟月更是別過臉,把頭壓到兔子毛上。
“你不喜歡啊……”楚栖失望脫口,但緊接着,他發現柳戟月卻如那兔子般耳尖紅紅,便霎時明白了所有。
他忍不住笑出聲,伸手捏了捏柳戟月耳尖。
柳戟月條件反射地一激靈,卻沒有躲開,然後擡起頭,露出了如兔子般微紅的眼睛。
他抱着兔子,輕柔順着毛,嗫嚅道:“……謝謝。”
“謝什麽,不是你先來找我的嗎?想不到啊小戟月,平時看見我就跑,原來只是害羞。”
柳戟月這次卻沒有害羞,只搖了搖頭,解釋道:“各個宮裏都沒什麽人,很安靜,我在月光下走着,不知不覺就走到這了。”
“……那真是月光的指引了!”楚栖笑着一拍手,“這種時候……應該點一爐那味香!”
那夜晚時,楚栖與柳戟月喂着兔子共度了中秋,旁邊香爐中照影歸的袅袅芬芳熏染了整個院落。
……
楚栖回憶漸止,頗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還是覺得殿裏的這味道似乎熏得過濃了,竟讓他有些犯嗆。本來一聞到今宵月會有點貪睡,現在換了香反而毫無困意。從前他點照影歸,也是在室外院落,因為這香味實在厚重。
楚栖這麽想着,推開了窗戶,任由月色入內,傾瀉一地銀輝。
晚風徐徐拂過臉龐,帶走了大部分照影歸的馥郁,只留下一點香氣,讓他覺得味道正好。
而從這個角度,實際上是能看見紫微殿的。此時望去,紫微殿內雖燃有燭火光亮,楚栖卻知道,柳戟月應當還沒回來。
離宴的時候有提今夜會留宿皇後宮中。
他繼續閉着眼揉眉,等待空氣中照影歸的香氣緩緩消去。
也不知道下次聞到時會首先想起什麽事,應該總會是今日的完美出道表演了吧?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過了會兒,香料的味道清淡了下去,胸口莫名的煩躁也逐漸退去,楚栖深呼了一口氣,正準備關上窗戶睡大覺,然後明天向皇帝請求離宮,卻突然發現窗棂上站了只鴿子,咕嚕歪頭看着他。
鴿子通體銀灰,唯有兩邊羽翅上有幾撮紅毛,宛如非主流挑染,十分的有個性。
然後擡了擡腳,四只腳趾踩在楚栖腳背上,宛如一個趾高氣揚的大爺,更加的有個性了。
楚栖:“……”
楚栖:“???”
楚栖:“!!!”
今天是八月十五。
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他好像之前約了筆友見面來着。
但現在……筆友呢?
楚栖發現那鴿子的腿上确實綁了張字條,便忙不疊取了下來,這次那大爺鴿也非常配合,沒有優先索要吃食,而是踩了踩楚栖的指甲蓋,意思是“先欠着,小老弟”。
“行行行。”楚栖道,他展開字條,卻見其上的熟悉字跡正是筆友來信。
信的內容只有一句詩:
闕月纖纖照影歸。
楚栖:“……”
他忽然悟了。
什麽居住京城,家境富裕,身體不好,病弱書生,為小妹出嫁煩憂……
什麽撿到落在家中院裏的鴿子,關心西邊戰事,想要馳騁疆場……
什麽八月十五做東,邀他飲酒賞月……
什麽愚兄賢弟……什麽顧兔!
——全是假的!!!
楚栖眼前一黑,險些嘔出一口老血,站起來找了找,才發現那四年的二十八封全都留在敬王府,沒帶進宮來,否則他怕自己忍不住撕了。
也正在這時,在他手背上作威作福的大爺鴿忽然一展翅膀,向着殿門口飛去。
楚栖本想轉過身捉住它,然而剎那間,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身體頓時一僵。
果然,身後傳來他好筆友的輕喚:“楚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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