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5)太尉羅冀意……
楚栖一頓一頓僵硬地轉過身,像個久未塗油的生鏽機關。
他發現他家那只大爺鴿飛到了柳戟月手上,正低頭飛啄着皇帝掌心裏攥着的谷物,吃得不亦樂乎。
得,也不用擔心冤枉人了,這番情況還不夠明了嗎。
也虧得柳戟月還記得給這鴿子喂糧,擺明是算計好了揭露真相的時辰,楚栖憤憤地想。
但他還是先恭恭敬敬行了禮。
然而一時間柳戟月卻未叫他起身,殿內無來陷入了沉默。
楚栖低着頭,察覺到柳戟月慢慢踱步至香爐處,挑開蓋子,淡淡問道:“你不喜歡照影歸的味道?”
楚栖道:“不是不喜歡,是香氣太濃,腦袋容易發昏。”
“正因如此,所以才會讓人忍不住想起往事。”柳戟月笑了笑,忽然低聲道,“朕從前倒經常聞。不過後來一想,若是常熏‘照影歸’,叫那獨特的味道變作了凡香才是浪費。
他讓楚栖平身,楚栖擡頭看着他,一時間有好多問題想問。比如說今夜不是說要留宿皇後宮中嗎,怎麽又來了我這兒?又比如說顧兔兄你把我瞞得這麽慘,是想要鬧哪樣?
但他詢問的話語在喉頭猶豫,到最後問出的卻是另一樁事:“……那只兔子呢?”
這問題其實沒頭沒尾的突兀,但柳戟月顯然明白他話中所指,搖了搖頭:“那年先帝崩逝,宮中變動,宮人疏于照顧,自是輕易沒了。”
楚栖微微張了張口,竟是他一走,那小玉兔也沒留下嗎。
“不過兔子本就活不長久,若是能活到現在,倒算奇跡了。”他幫着解釋道,“但繁殖力卻不錯,說不定後代還在宮裏哪個角落活着呢……”
他本想借此話勸慰,誰知柳戟月聽見,非但沒有舒展眉眼,反倒神色一凜。
“不會了,它們一只也沒剩下。”柳戟月漫不經心地眯了眯眼睛,輕聲補充道,“先帝逝後,宮闱裏死的人比兔子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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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栖怔怔地看着他。
他其實猜得到,楚靜忠送他北上後,京中的風波一點也不比他在外頭遇到的紛亂少,只是更多的是深海之下的漩渦,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早已波濤洶湧,能将人吞得屍骨不存。
柳戟月在這樣的風波中存活下來,說是攝政王的傀儡也好,說是無實權的虛影也罷,他都經歷過劇變動蕩,并當了十餘年的九五之尊。
生殺、血污、冰冷,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他見過很多。
——又甚至啓口親批。
楚栖驀然覺得手心有一絲涼意,但他眨了眨眼後,面前的皇帝卻仍露出了一番溫柔的神色。
這讓他忍不住問道:“那……顧兔的‘兔’,是那只小玉兔嗎?”
“嗯……”柳戟月道,“朕也并未扯謊。這只鴿子的确落在了摘星宮——只是原本可能是去太微殿尋敬王。青黎衛擒了它來,朕瞧見紙條上的字跡,這才知道是你。”
“那時候……朕已經五六年沒有你的消息,初時朕還會向敬王詢問,後來關系愈劣,敬王也不欲多言,便也不想與他試探了,到最後,竟是連個平安與否、身處天涯何處都不知曉。有時候午夜夢醒,夢見楚卿頭也不回地跑出率土之濱,朕在後頭喚你,你卻恍若未聞,等看清卿前方一川、一橋的名字,才忽而被這噩夢驚醒,只覺背後冷汗漣漣。”
楚栖心神猛然一震,恍惚地看着他。
柳戟月兀地攥緊了他的掌心,喃喃道:“因而見到那密信時,朕的歡喜溢于言表,此後卻又有憂愁。喜的是知道楚卿無事,憂的卻是不知該如何回應。倘若置之不理、交由敬王,此後得訊亦是麻煩;倘若據實相告,未免顯得突兀奇怪,楚卿接到後不免也會胡思亂想,亦是麻煩。不如幹脆……以一新友口吻,一如過往少時交好相告。那鴿子飛離數月,朕還以為再無回音……幸而,楚卿一直在。”
柳戟月說罷,微呼了口氣,定定地回視楚栖,星眸如夜色深沉。
楚栖:“……”
楚栖心想,想問的都被你一通解釋完了,他還敢有什麽置喙言論。
這個人,先是一長段賣慘,表示實在思念卻難獲消息,好不容易有次截得,又怕再次失去而小心翼翼。什麽他以為的欺騙玩弄,到柳戟月口中卻成了可憐兮兮的、生怕戳破的僞裝。
這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又或者全真全假,楚栖覺得自己是辨不明了。
算了,他自暴自棄地想。
這麽想着,他方才心頭的那份郁結似乎緩緩消退了下去,也不管此時作為是否有些過于逾越,不像他平時那般謹慎,反而帶了些“恃寵而驕”的意味。
他鼓了鼓腮,哼哼道:“陛下的解釋,臣聽明白了,但氣還是有些氣的。”
柳戟月眼中笑意盎然,他提了個音調:“嗯?”
“陛下啊,在信中總自稱‘愚兄’,稱臣為‘賢弟’,倒是打得一手好牌。”楚栖嘟囔道,“臣好像比陛下大上小半月吧。”
口頭上的便宜,貴為君王了還樂意争,真是啧啧。
柳戟月卻佯作訝然,“朕想想,好像是呢……楚卿倒是想做朕的兄長了。”
要是放在往常,如此言論同樣也是要砍頭的大罪,可楚栖覺得自己大概是被熏香熏懵了,此時竟然有些飄飄然,大逆不道地争着三兩月的名喚。
但皇帝十分配合地思索了一下,“非要說起來,太後也是朕名義上的母後,敬王則是名義上的舅父,如此推算,輪到卿時,則也是朕名義上的——”
他俯身逼近,湊到楚栖耳邊,氣音輕吐:“表兄。”
溫熱吐息傾灑在耳蝸深處,泛起了難以言喻的癢。
柳戟月又喚了一聲:“表兄,你耳朵在抖。”
楚栖霎時清醒,暗罵自己實在是昏了頭,他咬着牙閉了閉眼,正準備跪下告罪,卻被柳戟月一把攔住。
扶起時皇帝面上還帶着笑意,聲音卻更輕了:“怎麽,卿不愛‘表兄’這個稱謂?莫非是要朕同明遙一般,叫你栖——”
“臣罪該萬死!”楚栖大聲打斷道,真怕他叫出來,否則他怕每次聽見明遙喊他就腿肚子犯抽。
柳戟月笑道:“何罪之有,朕待你還不好麽。”
好,很好,就是太好了一點,讓他時常擔驚受怕。
楚栖退開兩步,總算平穩了呼吸,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覺得剛剛自己絕對是鬼上身——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開心的——而說了些大不敬的話,又扭捏做作得緊,但現在不同了,腦子一清醒,他開始工作。
對,開始工作。
身為天團經紀人,他為組合做貢獻,包括且不限于找成員、教成員、幫成員善後、成員人數實力不夠時自己湊上去頂包,甚至還要詢問觀衆反響,改良演出效果,為下一場表演再做準備。
比如現在,他定了定神,便問道:“陛下覺得今夜臣等的表演如何?”
——封建時代,皇帝的審美就是臣民的審美。他真誠地希望柳戟月說些實質性的建議,不要太誇他。
柳戟月笑容一滞,顯然沒想到他開口的話是這個,霎時愣了一愣。
但很快,柳戟月便繼續笑道:“十分……驚喜、有趣,特別是楚卿。”
——都說了不要誇我,我不重要!
“朕一不知道那戲臺是楚卿所制,二不知道那其中有許多番花樣,三不知道楚卿原來……天生腰肢柔軟。”
楚栖臉有些發燙,清咳了聲:“……陛下講講其餘人吧。”
柳戟月想了想,不好意思說自己沒太關心,于是微笑着說起套話:“自是全都不錯。”
楚栖:“……”關注哥哥的作品可以嗎。
柳戟月似乎也覺得那番言辭過于糊弄,又道:“各人有各人的擅長,只是似乎還不曾融洽到一起,說好聽些像是不同的篇章,說難聽些……”
說難聽些便是各幹各的,群魔亂舞,楚栖在心裏補充道。
“不過若是楚卿日後還想玩這歌舞,朕倒是有個想法……”柳戟月笑着看他,“朕将風光樓賜予你如何?那裏以歌舞出名,出衆的舞姬樂師也不在少。”
楚栖愕然道:“風光樓?”
“青黎衛搬離後,風光樓就純屬是個煙花之地了,等敬王回來後也未必想要。卿既然對那事務感興趣,倒不如交由楚卿打理,說不準更妙。”
“……好!我要!不是不是,臣多謝陛下賞賜!”楚栖樂得險些一拍大腿,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喜形于色。
真是睡覺就有人給他送來了枕頭,他家男團剛出道,最缺的就是固定刷存在感的地方,還有哪裏比風光樓更合适?柳戟月真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柳戟月看着他盡力壓抑卻還是不由勾起的嘴角與眉梢,覺得楚栖終于是真心開懷了,便也忍不住跟着高興:“朕之前說,若是楚卿在一月內尋出了瀾定雪一案的真兇,要予你一樣特殊的禮物。”
聽柳戟月提及此事,楚栖雀躍的心倒是沉了些許,如今廣嵩已是定了案,勉強算作是他查獲也可,幕後主使卻是不了了之。
但賞賜還是要領的,楚栖真心笑道:“多謝陛下,這樣禮物是很特殊,臣十分歡喜。”
誰知柳戟月卻搖了搖頭:“朕何時說風光樓是這禮物了?——附贈罷了。”
“……嗯?”
楚栖正想着副禮這麽貼合需求,主禮怕是看不上了,卻忽然看見皇帝張開雙手,驀地将他抱了個滿懷。
“……”
他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但心思在片刻的空白後倒是活絡了起來。
——不會“特殊的禮物”,就是這個帝王的擁抱吧?
那他真的,比較喜歡副禮。
但緊接着,柳戟月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今夜,便是這份大禮來臨的時候。”
在楚栖視線看不到的角度,柳戟月的眼神一片冰冷。
但楚栖卻腦袋一懵。
今夜?特殊?大禮?
還上來這樣抱着他?
不是吧——
他試圖僵硬地掙紮一下,但幸好,柳戟月沒有用強的意思,很快放開了他,甚至在松開手時捂了捂嘴唇,開始壓聲低咳。
楚栖一邊給他拍背,一邊暗罵自己的思想龌龊,然後視線飄向殿外,想找個內宦來幫忙。
但就在他擡眸望向外頭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數道竄天火光,以及遠處無數列奔襲的黑影。
緊接着,聲響愈加劇烈,有宮人哭喊着奔了過來。
“報——永安門聚集了數列黑甲衛兵,正在殺向摘星宮,太尉羅冀意圖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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