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6)叫你欺負我……

承國皇城是在前朝的基礎上重新修葺的,但總體而言變化并不大,仍舊是以前朝後寝、中軸對稱的布局。最外圈有條護城河,再之後是宮門與禦橋,其後才是巍峨皇宮。

皇宮裏總共有四道宮牆隔開朝寝。方才的中秋盛宴,便是在第二道宮牆後的殿宇開展的,而帝王與後妃寝宮則是在最裏頭的一道,有重重衛兵把守。

永安門是第四道宮牆的出入口,但在它之前還有三道大門,旁側更有金吾衛、虎贲衛與羽林衛三衛禁軍衛戍巡視,密不透風,斷不可能輕易放人進來。

……但現在問題就是,百餘士兵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內廷,意圖直取摘星宮。

夜風裹挾着冰涼的肅殺,将不遠處的喧鬧嘈雜具細傳了過來。楚栖聽着那頭兵戎交鋒的聲響,有種不切實際的奇異,而自己的心髒也如那般狂跳。

但神智還是清明的。他蹙着眉看報訊的宮人艱難跌爬過來,便上前扶了他一把,示意他冷靜。

而後問道:“來人有多少?太尉有什麽目的?他們是如何悄無聲息潛進來的?”

那宮人顫顫巍巍地跪在柳戟月跟前,哆嗦道:“大概百十來人,不知怎麽就潛了進來,控制了永安門,外頭的羽林衛可能還沒反應過來,又或者一時不好沖進來。附近的守衛正在與他們交戰,但似乎一開始就被暗殺了許多人,情況不容樂觀……奴婢就知道這麽多了!”

楚栖隐隐倒吸了一口涼氣,若是此話當真,那事情幾乎已經發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怎會突然如此?這實在太過荒謬!

不外乎楚栖覺得難以置信,皇城安保素來森嚴,尤其今日宴請百官,外臣入宮,為防有人借機逗留,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調添了許多人手,怎會讓叛軍深入宮闱?

何況退一萬步講,羅冀已位列正一品太尉,當朝還較重武輕文,他在朝上的話語權即使比起敬王也不遑多讓,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有何必要铤而走險,幹這一旦失敗就會全家掉腦袋的勾當?

再者……就算羅冀也有謀登大寶的狼子野心,他現下動作的理由、民心乃至權勢都完全不足以支撐他善後,難道會有誰以為,造反是件一勞永逸的活計不成?

楚栖思緒難以形容的混亂,他看向皇帝,想提議讓柳戟月換個殿宇避難,雖說對方有百十來人,但宮牆外的衛兵更多,待将消息傳遞出去,等人來救,也許花不了多少時辰——

但柳戟月牽起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安撫,神色也全無慌亂,眼眸反如滴墨般的深沉。

“太尉應當不是想逼宮,”他淡淡道,“只是……被逼到了絕境,狗急跳牆罷了。”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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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栖愕然地想,羅冀若是逼宮,也許還有千分之一的成功幾率;若不是,他帶兵殺入摘星宮是為了什麽?難不成覺得自己即便嚣張跋扈至此,稍後皇帝還會有留他一命的打算?

柳戟月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輕笑着搖了搖頭:“他們是藏在給太皇太後唱戲的班子裏進來的,等中秋宴散,夜色一黑,宮門落了鑰,便悄無聲息摸過來動手,大約是要殺了守衛,逼迫朕寫下什麽诏令罷。”

楚栖脫口問道:“陛下早就知道?”

“那怎麽會?朕猜的罷了。”柳戟月漫不經心地望着遠處火光,“只可惜,還沒摸進摘星宮就被守衛發現了,他們若是惜命,就該在被發現的當口便放火逃走,然而既然已經走到這最後一步,羅冀自然不可能放棄……”

“最後一步?”楚栖喃喃。羅冀有被逼到什麽“狗急跳牆”的地步,需要走這一招險棋?他雖損失了手下一位能人,如失一臂;又被收掉了一半兵權,又失一臂,但皇帝畢竟沒有對他重罰,官位府邸一動未動。

就算這些只是表象,未來他還是會受懲,但那些懲戒再大會大的過逼宮之罪?

柳戟月忽然看向他,“卿可知道敬王離京去做什麽了?”

楚栖想,如此發問,多半不止是青黎衛之事了。

他老實道:“不知。”

“他去南地了,”柳戟月眯眼道,“羅冀在朝時,常往南邊安插他的人手。但青黎衛已在那經營過多年,把他的勢力都摸透了。敬王親自前去,将羅冀多年心血毀于一旦……也不是什麽難事,他辦得到。”

“……”楚栖恍惚開口,“太尉雖沒了退路,那也要是前事逼他不得不退時才能奏效,陛下因何事要棄他?”

柳戟月拍他手背的動作略有一頓,側過頭沉沉地看着他,就在楚栖以為他不會是要說“因為他想傷你”的時候,皇帝瞥過了視線,語氣淡然:“自然是……多年前的嚴武貞一事。”

正在此時,遠處的兵戎相交之聲逐漸逼近,摘星宮中的守衛已全部聚集在勾陳殿外,但也擋不住來人威勢赫赫的大刀。

那寬闊刀鋒在空中揮舞,如流星飒沓,迅疾沉重,須臾之間,橫掃千軍,守衛死傷慘重。

羅冀砍瓜切菜而來,血污沾染了他的左身武袍,而右手裏仍不斷盤玩着兩只官帽核桃。

楚栖看得心驚肉跳,下意識與剩餘人一同擋在皇帝身前,他點開造星系統,把剛才獎勵的生存點數用“置換術”置換了兩點,徹底治好他的舊傷,然後也來不及再管其他,将自己數據裏的“體力值”與“武力值”統統點到了五。

方才獎勵的五點技能點數堪堪夠用,雖然多半也是四舍五入後的水平,但也能提升不少了。

楚栖霎時覺得手腿之中充盈着用之不竭的力氣,腦海裏也浮現出不少刁鑽古怪、以一對多的招式。

這令他的緊張感退下不少,反而有了足夠對敵的底氣。

但當羅冀擡起血污下瘋亂可怖的眼睛時,楚栖還是不免心中一咯噔。

羅冀陰狠道:“萬歲叫臣好找,怎地不在皇後寝宮,跑來了這裏?”

柳戟月道:“前朝之事,勿要擾鬧了後廷。想必太尉也不希望因今日之過失,而牽扯到淑妃的生死吧?”

羅冀眸中劃過一絲狠厲,“臣是何等過失,可不就在萬歲的一念之間!”

他揚手示意,身後剩下的幾十個黑甲衛兵從兩側包抄上來,将皇帝一行人團團圍住。

楚栖牽着柳戟月手腕,擋在他身前,警惕注意着左右來人,但他們人數衆多,個個像不怕死的死士,而他手無寸鐵,也不敢斷言能解決幾個。

而在這十足的危險前,他聽到身後柳戟月的聲音中帶出了一絲慌亂:“太尉有何要求不能在朝堂上訴求?朕何時虧待了你父子二人不成?非得鬧到這般……不可收場的地步。”

羅冀聽他語氣退讓,倒是眯了眯眼睛,咄咄逼人的氣勢稍撤了一些,卻依舊斬釘截鐵:“怎麽?敬王前去撫州‘巡視’,不是萬歲下的令麽?萬歲看臣張揚,斬了臣的手下、收了臣的半權,要臣收斂,臣記住了。反正萬歲也端了敬王的風光樓,臣覺得這樁生意也不算太虧,便忍下了。可現如今,敬王正悄沒聲要将臣往絕路上逼,而陛下……也準備棄臣而去了?”

楚栖恍然明悟,原來這便是那日離開風光樓時柳戟月告誡羅冀“不要太貪心”的意思。可他又覺得好笑,羅冀說這話的口吻,不像是臣子對君主,反倒像個在讨價還價的商人,而皇帝竟還要兩頭讨好。

柳戟月勸慰道:“自是不會。羅卿父子乃一代忠良,為朕解決過無數煩惱,敬王嚣張跋扈,視皇權為無物,朕受制于他已久,還是太尉來了才令他氣焰稍減。朕若将太尉視為棋子,僅憑丞相一人,怎能鬥得過他?”

楚栖:“……”

楚栖聽得滿頭霧水,一會兒覺得有點道理,他都快信了,可一會兒想到柳戟月之前種種,他又覺得不可能這麽單純。

羅冀的笑意卻從眼底攀爬了上來,但他使了個眼神,黑甲衛兵的包圍圈反而愈加縮小。

柳戟月顫了顫身子,強自鎮定下來,喘息道:“卿這是自己在往絕路上走!”

“萬歲別擔心,”羅冀道,“臣本來準備摸黑潛進來,和萬歲共謀大計的,沒有逼宮的意思。誰曾想手下壞事,露了點風聲,而那些守衛自作聰明,點了火,想借走水之勢向宮牆外通傳,這才鬧得這般大,驚擾到了許多人,是臣不對。”

柳戟月臉色緩和了些:“若是如此,到時候羽林衛進來,也能有個說法解釋……”

“是啊,臣與敬王不同,絕無二心。所以……萬歲可放心将諸事交與臣。”羅冀大步逼近,眼神似毒蛇狠辣,“敬王可有權長居摘星宮太微殿,臣也可住得;敬王可暫代國事,臣亦可幫得。他手下兵力不過北方的一支親軍,臣可統領着京城八衛禁軍,如今他離京去往南地,身邊并未帶多少人同行,萬歲何懼之有?這……不正是讓他翻身不得的好機會嗎!”

楚栖眼神閃爍,終于了然,原來這就是羅冀給自己找的最好打算!

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南方消息,擔心不久後被楚靜忠捉住把柄,打壓到低谷,徹底再無回寰餘地,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趁他不在,遁入摘星宮,逼迫皇帝做出選擇。

皇帝與敬王因權勢相争不睦許久,左右尋找心腹擠壓敬王在朝中的勢力。只是不曾想到,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羅冀也觊觎着敬王的權勢,也許想在解決掉敬王後,成為下一個異姓單字王。

想法,固然是好的。

但皇帝怎麽可能同意呢?楚栖想,柳戟月是病弱,需要重臣輔佐,但他已經成年了,早就開始親政,又不是三歲小孩。

況且,楚栖隐約覺得,羅冀玩不過敬王,更玩不過柳戟月。

柳戟月并未一時回答,他受了風,捂唇咳了兩聲,臉色有些病态的白。

但咳完,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漸顯不耐的羅冀:“若朕不同意呢?在此地耗上個把時辰,別說宮牆外的羽林衛要殺進來,怕是駐紮在皇城外的另幾衛禁軍也來了。太尉雖統領了他們許多年頭,卻不知面對如此情景,他們是效忠于朕,還是效忠于卿呢?”

羅冀劍眉深蹙,極顯憤恨:“萬歲,話可不好說滿。臣是孤注一擲,您的未來還長着呢。”

他的寬刀由下至上擡起,最後落在與柳戟月心髒齊高處,剎那間,竟是動了弑君的念頭。

柳戟月笑意更深:“太尉至于如此?說到底,敬王會拿罪于你,只是個不知真假、不知期限、不知程度的臆測,朕也未必不會保你安虞,而卿這一手……怕是神仙都難說情了。”

羅冀冷笑道:“萬歲與敬王相處多年,還不知他的手段秉性嗎?臣的手下廣嵩死狀之凄慘,實乃聞所未聞!割舌、挖眼、刮鼻、撕耳……十指盡斷,毒爛之處再添刀割,全身上下無一處完好!他早已知曉當年嚴武貞之事,一直記恨至今,如今總算握住把柄,我若安靜等他回來,才是在等死!”

羅冀越說,動怒越甚,掌心中的官帽核桃咯咯作響,他驀然擡頭,陰毒的目光落在楚栖身上。

楚栖一怔,心中倒全無懼怕,坦然與他對視。

柳戟月不動聲色地望向永安門的方向,“說起來,今日外頭其實本是金吾衛當值,但因了中秋宴,被朕調去守前門了。”

在場之人俱是一頓。

“而羽林衛卻沒能攔下闖宮之人,實在不該。卻不知是朕精心培養的禁軍有失水準呢,還是有人故意放人。”

楚栖心想,不是說他們是跟着太皇太後的戲班子進來的嗎?可他看見羅冀聽到這話後神色忽變,極不敢相信地變了臉。

“你……”他不知想到了什麽,雙手驀然一顫,一下子捏碎了盤玩的官帽核桃。

他提起寬刀,大步上前,再不顧一切顧忌的迎頭劈下!

柳戟月本不慌不亂,早已猜到他的想法,正要拉着楚栖後退,等着還未現身的青黎衛解決戰局,但他手腕微動,卻拉了個空,再向側看去,卻瞬間臉色驟變,失聲道:“楚栖——!!”

楚栖的動作出得很快。

他其實也沒想太多彎彎繞繞,羅冀不知青黎衛人數規模、藏匿方式,但他知道,淩飛渡可還在呢,雖然他覺得淩飛渡也不一定完全打得過羅冀。

他用觀察術看過,羅冀的體力值、武力值、內力值都是5,雖然看不到小數點讓他不能确定是具體多高,但也是人類中的佼佼者了。

然而他卻不慌,他現在雖然內力值還只有可憐兮兮的“一”,撐不了多久,但代表武功的其餘兩項都很高了,與羅冀來個短暫交鋒卻是沒有問題。

于是他就這麽做了。以鬼魅的身影沖向大刀豎斬而下的羅冀——淩飛渡的鏈鞭甚至沒有攔住他——在羅冀驚愕而來不及反應的當口,非常兇狠殘暴地往他臉上揍了一拳!

——叫你之前欺負我家成員!

雖然羅冀反應也不可謂不快,下意識反身出腳,把他踢得飛遠,胃裏劇烈一痛,咬牙吐了口血。

不過問題不大問題不大,他一秒能治好。

而且很好,給瀾凝冰報仇了。

——瀾定雪的仇自有皇帝給他報。

楚栖這麽想着,不由瞟了眼在青黎衛護衛後的柳戟月。

柳戟月臉上沒有了半點血絲,甚至眼神也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攥緊着心髒蜷縮起來,像要把它從自己身體裏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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