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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之嘆了口氣才繼續說道“這事說來就話長了,因着往年的經驗與教訓,城郊的農田都是特意加高且離河岸有一定距離的,照着這樣的做法,過往三年農田的受災面積不超過總面積的三成,因而城中并沒有刻意去屯糧,但今年被淹的田地足足有将近九成,餘糧雖是不少,但今春卻難有收成。三十萬百姓的口糧,無異于是坐吃山空。”

說到這裏,賀敬之頓了一頓喝了口茶,有些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

見他實在是難以啓齒,青州刺史江寒接過話頭繼續了這個故事,“如此一來,城中缺糧便是必然的局面,朝廷提前準備好的糧食給百姓們分一分也勉強是夠的,但這并沒有考慮到城外村中的百姓。年年村中農戶都是基本可以自給自足的,但今年城外洪水不僅淹了農田毀了存糧更是沖垮了房屋,村民們無家可歸亦無糧可食。我與敬之思慮再三決定開城門讓城外的百姓暫時入城安頓,至少不至于流落荒野。但也就是這個決定導致了後面一切的不幸。僧多粥少尚且搶食更何況是餓到極致的災民們呢。那日,城中動亂,血流滿街,這些痕跡雖然都已經被雨水沖刷的一幹二淨,但那日亡者慘厲的尖叫與哭嚎卻一直萦繞在我們的耳邊揮之不去,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是那些枉死百姓的冤魂索命。”

那确實,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開城門放難民入城的決定是他們下達的,這樣的結果無論如何他們都難辭其咎也難以釋懷。

那日,賀敬之眼含熱淚下令動用全城的兵力鎮壓了這突如其來的暴動,将這一切的血腥封鎖在一城之內,他與江寒親手埋葬了死者的遺骸,盡量安頓了幸存者。但這場動亂卻給青州百姓留下了極深的陰影,至此街道少有人至,他們也下令封城。

不僅僅是因為糧食短缺,更多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樣的事誰都不願再經歷了。

可城外當時沒來得及入城的人卻并不知道這場意外。賀敬之不願意宣揚是不想牽連更多無辜的村民,他相信人性本善,只是可惜走到了窮途末路。

聽完,幾人都沉默了。

細究這些原因雖能解惑,但于解決眼下的困境卻毫無助益。

“賀兄,我在村中耽擱的這幾日你可曾有收到朝廷的回複?”過去的事林初淮無能為力,現下能做的便是最大程度的挽救傷害。

“不曾,算算日子按理說應當是該收到回複了,但至今還沒有,再等一日應該便能收到了。”賀敬之也為此心焦,城中存糧本就不足,不僅要供養一城百姓還要分糧去支援村莊,本就難以為繼。若是朝廷增補的糧食不能在糧絕之前送到,只怕之前的慘劇還會上演,而這一次恐怕即便是動用全城的兵力都無法鎮壓。

三十萬百姓的集體起義,沒有人能料到後果究竟會是如何。

而賀敬之向皇帝說明災情,請求增補赈災糧的奏折就壓在禦書房蕭煜的案幾上。

他們不知道的是,不光明日,便是再過三日他們也不會收到朝廷的回複。

刺史府的晚膳并不比城外村子裏的豐富,這兩個當官的俱是能體察民情且愛民如子的,若是可以,只怕他們是寧願自己餓着也想要為災民們多省下些口糧,更別提是奢侈的大魚大肉了。

晚間卧房,賀敬之将林初淮和夏亦峥安排在了一間,兩人是名義上的夫妻,這安排倒是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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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想着白日的事,林初淮的心情有些煩悶,在床上躺了許久都沒能入眠,只是睜着眼睛望着屋頂,放空了思緒。

夏亦峥也沒睡,他心底的擔憂并不比林初淮少半分。

“睡不着嗎?”率先打破寂靜的是夏亦峥,這樣的氣氛太過于沉悶,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嗯。”林初淮偏頭看向了他,似是沒注意到這人竟也沒睡,一時有些錯愕。

“那與我一同出去轉轉,透透氣如何。”

有時候什麽事情都憋在心裏是會憋出病來的,他的長昀一直是個心思重的,他得替他纾解一番心中的煩悶才行。

夜色深了,春日雖已不是逼人的嚴寒,但也還有些餘威在,不穿的厚實些也是極易生病的。

夏亦峥又看着林初淮多加了一件大氅才與這人一同出門。

兩人就這麽并肩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心底愈發的涼了。

路邊,有凍死的枯骨,有瑟縮的乞丐,有繁華世像下他不曾見過的辛酸。

夏亦峥有些後悔自己的提議,不僅沒能讓他放松還白白招他心痛。

“外面現在挺冷的,要不我們回去吧。”他不想讓他的長昀更加難過。

聞言,林初淮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替對方披上,“再陪我走走吧。”

夏亦峥攏着身上的大氅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真的嫌冷啊。

嘆了口氣又将衣物披了回去,他攬住這人的纖腰将人帶上了屋頂。

林初淮上了屋頂的一瞬有些措手不及,剛想讓那人帶他下去就聽得“在這坐着,我馬上就回來。”而後,便見那人飛身下了房頂消失在夜色中。

但很快那人就提着兩壺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燒酒回來了。

“長昀,有時候一醉解千愁。”夏亦峥将那酒遞了過去,在他看來沒有什麽愁悶是大醉一場解不了的。

林初淮看了他兩秒,接過酒取下瓶塞就往口中灌,卻被那嗆喉的辛辣激起了一陣咳嗽。

他一貫是不喜飲酒的,酒飲多了既容易失禮也容易失态,更何況他的酒量一向不好。

但今日他想要放縱自己,待咳嗽平息後,他将那酒盡數飲下又拿過夏亦峥手中的那壺。

夏亦峥自是不會攔他,這兩壺酒本就是為他一人準備的。

酒氣上頭,林初淮連脖頸都是一片緋紅,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乖巧。

這壺酒喝了兩口就被他放下了。

這夜的天空很黑,沒有星星亦沒有月光。

林初淮就這麽毫無預兆的靠在了夏亦峥的肩頭,人已是有幾分醉意了,但思緒還沒有完全混亂。

“你知道嗎,我十五歲那年狀元及第,十六歲時不費一兵一卒替陛下平兩川滅東夷。朝野上下誰不說一句林家三郎有經世之才。曾經我也覺得我可以憑借一己之力給天下百姓安寧,但這次來了青州我才發現是我太天真了。這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也愈發明白那些所謂的經世濟民不過只是一種宏願,一種空想。真正的民間疾苦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嗓音帶了幾分沙啞,就像是受困的幼獸尋不到出路時的嘶吼。

夏亦峥扶住他讓他靠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這次的林初淮沒有掙紮或是躲避,現實讓他明白他曾經設想的一切都是那麽的虛無缥缈。

青州的動亂,百姓的不解讓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趨于崩塌,他的努力真的能給百姓帶來幸福嗎,他真的有那份能力嗎?

他需要這麽一份支撐,支撐他矢志不渝的走下去。

“你來時應該看見了,城外村子裏在準備用女孩子給河神獻祭,愚昧嗎?很愚昧吧,但我知道那不過是因為他們所能求助的一切都難有回音,他們才不得不求助于諸天神佛。”

喝醉了的林初淮變得有些多話,這要放在往常他是絕對不會與人說這些的。

夏亦峥看着懷裏閉着眼睛似是在逃避着什麽的長昀,心間有幾分酸澀與疼惜。他用勁摟了摟懷裏的人,“長昀,你還年輕,你能夠為這個國家為這些百姓做的還很多。青州的事不是你的責任,你不必為此感到自責。”

“年輕?可是你十六歲就已經能夠平定北境,守護萬民了啊。”林初淮擡頭,從他的角度看見的是這人略有些青須的下颌。

夏亦峥輕輕笑了一聲,林初淮聽見了他胸腔的震蕩,他仿佛聽見了熱血奔湧的聲音。

“所以長昀,你所在乎的一切我都會替你守着。我等你,等你與我并肩,看山河錦繡國泰民安。”

長昀,即便是一場必敗無疑的戰役,只要身後還有一個百姓活着,我便不會退縮。我知你亦是如此,即便今夜你感到彷徨,但明日你依舊還是那個滿心百姓的狀元郎。

雖千萬人而吾往矣,這大概會是我們的堅守吧。

但這次他卻沒有聽見懷中人的回答,低頭再看時才發現人已經睡了過去。

他長舒了一口氣,将人輕輕背起,卻沒有注意到趴在他背上那人睜開了一雙帶了些迷離的眼和那眼中道不明的情緒。

到了房中,夏亦峥将那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打來一盆清水替他輕輕擦拭着面龐,醉了的長昀很乖,完全不似平日裏的淡漠。

夏亦峥看着他的睡顏,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滿足,他的長昀雖然看起來沉穩可靠,但本質上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郎,一如當年,不論面上多麽沉穩的與他談論尊卑禮數,但私下也會小聲的說自己打不過一樣。

年少相識,傾盡平生。他夏亦峥這一生算是栽在這麽個小頑固身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某棠:這麽好的機會,你竟然沒有趁人之危,沒用的東西

老夏:爺是正經人,誰都跟你一樣

很好,又是被鵝子氣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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