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機 他看到她笑着說:“你到家了呀

聽到皇帝的話,涠洲王毫不遲疑地回道:“有皇兄在,臣弟毫不擔心。”

皇帝一嘆,手搭在涠洲王的肩上:“不止是朕,父皇留給你的侍衛精良,亦可護你周全。”

涠洲王苦笑着搖了搖頭:“若當真如此,臣弟也不會中了攝政王舊黨的圈套。還請皇兄再賜給臣弟一些護衛。”

“還有……”涠洲王撐着扶手,勉強把自己的身體從輪椅上擡起來:“臣弟還想求皇兄一件事。”趙太後眼看他竟是要跪下,喚了一聲“舒兒!”連忙撲了過去,将他按在輪椅上。

“阿舒,朕早免了你行禮,你這是作甚。”皇帝盯着他的腿,緊皺着眉頭:“快坐回去,小心着腿!”

涠洲王擡頭看看趙太後,又看看一臉肅穆的皇帝,輕輕地搖了搖頭:“臣弟不想客死他鄉,只懇請皇兄,年內物色一個好孩子,過繼給臣弟。等臣弟歸西,讓王妃帶着孩子回鄉,照拂一二。”

涠洲王低着頭,眼前閃過蘇令德的笑顏,聲音越來越低沉:“臣弟便是死,也安心了。”

涠洲王坐着皇帝親賜的轎子出了皇宮,身後跟着皇帝親賜的三十親衛,尊榮備至。

然而,他在德懿宮待了不過一個時辰,可回到自己的馬車上時,已經累得連眼皮子都懶得擡。馬車颠簸起伏,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沒睡着。夢與回憶交織,他一時竟分不清,哪些事他曾經經歷,而哪些事又只是他心裏的妄念。

“你怎麽還不下來呀。”直到一個輕快又困惑的聲音“咚咚”地敲響車窗,将他從光怪陸離的世界裏拉回來。

涠洲王緩緩地睜開眼睛,眉峰緊蹙,薄唇微抿——他一時沒認出這是誰的聲音,只顧着自己滿心疲怠,心情并不好。

然而,那道輕快聲音的主人卻自顧地推開了馬車的車門。車門洞開,春光乍洩,将昏暗的馬車內照得透亮。

蘇令德眉眼皆是笑意,她湊得很近,一雙秋水眸裏,只漾着他的身影。他看到她笑着說:“你到家了呀。”

春聲仿佛比之前更振耳了一些。

他一笑,伸手彈了一下她發髻上的花。一朵花瓣顫顫巍巍地掉下來,落在他的掌心。他溫柔地将花瓣遞給她:“是啊,我到家了。”

蘇令德便高興地推着他的輪椅往府裏走:“蔡嬷嬷剛剛特意來跟我說,我不用練宮中規矩了,你還真猜對了。是不是你跟太後說了些什麽呀?”

她說完,半晌不聞涠洲王的回答,便狐疑地側身去看他。他閉着眼睛,蒼白的臉頰爬上紅雲。蘇令德伸手在他額頭上一探,悚然一驚:“快去叫相太醫,王爺發熱了!”

蘇令德坐在床邊,蹙眉看着床上睡着了的涠洲王。他睡着的時候很安靜,只有蒼白的唇色和成峰的眉心,洩露了些許脆弱和不安。

蘇令德将一塊新的棉布浸透冷水,擰幹了,換下他額頭上的棉布。蘇令德把舊棉布放進冷水裏,問守在一旁的相太醫:“相太醫,王爺的病情究竟如何?”

相太醫遲疑了一會兒,道:“屬下無能,王爺的病症疑難。太醫院能暫時保住王爺的命,但要想根治,只能去支葉城尋天師。”

“太醫院荟聚天下大醫,怎麽會太醫院難治的疑難雜症,反而邊陲之城的天師能治呢?”蘇令德皺眉不解:“如果天師能治,太後和皇上怎麽會不将他請來呢?”

“天師之名,前幾年就已經傳至應天城了。皇上曾派人查過,确實是位不出世的神醫。”相太醫低頭想了想,解釋道:“支葉城在南疆地界,以天然溫泉輔以當地奇藥所形成的藥池而聞名。藥池搬不來,就算把天師請來也無濟于事。”

“我明白了,那就是一定得去支葉城。”蘇令德松了口氣:“天無絕人之路呀。”

一旁的蔡嬷嬷搖了搖頭:“王爺不肯。太後和皇上百般勸了,王爺雖然願意喝藥按穴位,卻不肯去支葉城。”

“不去怎麽能行呢?”蘇令德臉上剛露出詫異的神色,又收住了。她想想涠洲王的脾性,雖然他們相識不久,但這的确像是涠洲王能幹出來的事。

她轉頭看着緊閉雙目的涠洲王:“如果不去找天師,王爺是只能終生坐在輪椅上,還是會性命有礙?”

“如果不去找天師,太醫院至多只能保王爺三年性命。且越到後來,越是難熬。”相太醫沉沉地回道。

他剛說完,蘇令德就聽一個喑啞的聲音接道:“你看,我早跟你說我活不成了。”

蘇令德倏地轉過頭去,發現涠洲王正靜靜地看着她,唇邊甚至還有抹淡淡的笑。

“還有三年呢,誰說你活不成了。”她換下他的舊棉布,“啪”地把一塊冷冰冰的棉布貼到他的額頭上。

涠洲王輕輕地“嘶”了一聲,卻被蘇令德按着不能動彈,他無奈苦笑:“短短三年,三成生機?”

“哇,那好歹還有三成呢。”蘇令德一喜:“別人都是一線生機,尚能走個雲破日出,你怕什麽。”

她将他額上的棉布拿開,架着他,讓他坐起來,然後從白芷那兒端藥給他喝:“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綁着你也能讓你去。相太醫說了,天師那兒要緊的就是藥池,把你往裏面一丢不就行了。”

蔡嬷嬷和相太醫面面相觑,就連涠洲王都目瞪口呆:“這也行麽?”

“這有什麽不行?”蘇令德彈了彈碗,哄道:“你答應過太後,會喝藥的對吧?喝了藥,給你吃蜜餞。”

涠洲王一噎,到底接過藥碗一飲而盡。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嘴裏就被蘇令德塞了顆蜜餞。糖水的甜味一下充斥在他的舌尖,沖淡了藥的苦澀。

“支葉城偏遠蠻荒,蟲獸橫行,處處毒障。光是路上的時間,一來一回就得一年。我去那種不毛之地,還不如及時行樂,死在應天城富貴窩、溫柔鄉。”涠洲王品着舌尖的甘甜,笑了笑:“連母後都拿我沒法,你又哪來的底氣?”

“你是不是跟太後說,要是她逼你,你就索性自我了斷?”蘇令德收起藥碗,也捏了個蜜餞放進嘴裏。

涠洲王一愣:“還能這樣?”他還當真沒來得及用這麽無賴的招數。

蘇令德眨了眨眼,伸手給他按陽跷脈:“我小時候成天威脅我爹要離家出走,可他要我抄書的時候一次也沒省,我也還是沒離家出走。你知道為什麽嗎?”

涠洲王順從地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知道我該罰,也知道我不想真的離家出走,而且還在我身邊放滿了看護的人,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蘇令德一邊往上按,一邊道:“所以,從今日起,我會寸步不離地跟着你。至于什麽藥啊利器啊,你就碰都不要碰了。”

涠洲王啞然失聲,半晌才道:“你什麽時候能越過本王做主了?”

蘇令德便回頭朝蔡嬷嬷莞爾一笑:“太後會替我做主的,是吧?”

蔡嬷嬷呆若木雞,一時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等你固本培元,我們就去支葉城。”哪個娘親不盼着孩子活呢,蘇令德對趙太後的答案胸有成竹,不用蔡嬷嬷回答,她就已經篤定地說出了答案。

涠洲王越過她的肩膀,看了眼神色複雜的蔡嬷嬷,又将視線落到她的手指上:“若是我不喝藥、不用膳、不按穴位,沒法固本培元呢?”

蘇令德用力按在涠洲王腰間的居髎穴上,看着涠洲王一瞬略帶猙獰的臉,道:“那你什麽紅袖樓、簪花宴一個都去不了,這應天城的富貴窩、溫柔鄉,你看得見摸不着,跟支葉城又有什麽區別?”

“你是懶得治,又不是要尋死,你會這麽委屈自己嗎?”蘇令德看着他,粲然一笑。

涠洲王一時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他的母後,他的皇兄,那麽多盼着他活的人,可誰都沒像她一樣,想到這樣一條出路。偏她想得這麽理所應當、順理成章,好像餘下那些沒想到的人都該自慚形穢。

“有意思,真有意思。”涠洲王哈哈一笑,松緩身體,任由她的手搭在自己腦袋的穴位上:“你說得對,那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到哪兒算哪兒。”

他一雙丹鳳眼,看着她時秋波微轉,藏着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溫柔笑意:“畢竟,我還答應了要帶你去簪花宴。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呀。”

谷雨時節,正是應天城芍藥滿城盛開時。簪花宴,也正是簪的“花相”芍藥。

蘇令德換上男裝,推開車窗向外望。暮春百卉過芬芳,行人發髻上紛紛簪着芍藥,卻留下了三分春意。

涠洲王順着蘇令德的視線向外看,她看紅芍藥,他便笑:“豔豔錦不如,夭夭桃未可。”等路過簪着白芍藥的人,他又搖扇輕嘆:“金屑飛上玲珑雪,風情自比盈盈月。”

蘇令德啪地關上車窗,扭過頭去看他:“你好煞風景。”

涠洲王一噎,冷漠地伸手道:“把我方才給你的那袋金锞子還回來。”

蘇令德眨了眨眼,撒嬌讨饒:“樂浪鎮不生芍藥,你讓我安安靜靜地賞會兒花嘛。”

蘇令德說罷,等馬車停在碼頭上,捂着腰間的荷包,利落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碼頭上停着一艘三層高的樓船,放眼望去,只見粉紫重疊,朱白相印,樓船仿佛就是芍藥堆成的。上船的人不是錦衣玉帶的王孫貴族,就是手裏搖着折扇的文人墨客。間或有幾個嬌小的身影,也都穿着箭袖男裝,羞怯點的,還帶着帷帽或珠翳遮面。

涠洲王聽見蘇令德小小地驚嘆一聲,他也不由得一笑,“啪”地一下展開折扇,正預備給她好好講講,什麽是“風雅”。

然而,他卻聽到蘇令德緊接着道:“暮春天還冷,河上風大,還這麽多人搖扇子,真不愧是應天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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