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限 “我還有幾年可活?”

一個穿着墨綠色宮裝的嬷嬷,難以置信地帶着相太醫走過來。蘇令德一眼就認出這是趙太後的心腹,蔡嬷嬷。

蔡嬷嬷走上前來,劈頭蓋臉地就把蘇令德訓一頓:“王妃也忒不小心了,王爺的腿需得慎之又慎,你怎麽還能讓他抱着春瓶呢?一府的使女侍從,難道都是木的不成?”

蔡嬷嬷伸手就去夠涠洲王懷裏的春瓶,涠洲王也不反抗,任由她拿走春瓶塞到白芨懷裏。

蔡嬷嬷猶覺不夠,冷眼看着涠洲王冠上的花,更是不滿:“王妃,您戴花争奇鬥豔就罷了,王爺是七尺男兒身,您怎麽能讓他簪花呢?”

蘇令德也沒反駁蔡嬷嬷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簪花的時候,把涠洲王當七尺男兒。等要拿春瓶了,又覺得他手無縛雞之力了。

她好脾氣地朝蔡嬷嬷笑了笑,朝涠洲王的發冠伸出手去,然後看了涠洲王一眼。涠洲王明白她的意思,一笑,便把花取下來。

蔡嬷嬷滿意地颔首,再訓蘇令德:“還有您三朝回門的事,王妃出門也忒不謹慎了些。從王府去陶家,怎的要經過紅袖樓那樣的污糟地?還連帶王爺受了驚擾。”

“老奴今兒就是謹遵太後口谕,來教王妃規矩的。”蔡嬷嬷挺直了腰板,一口氣将這許多話說完,然後才給蘇令德和涠洲王行大禮:“老奴僭越,實是為表太後一片關切之心。”

“嬷嬷是忠心,來傳母後的慈心,我明白。”涠洲王順從地朝蔡嬷嬷點了點頭,扭頭看向蘇令德。蘇令德正無比端莊地袖手而立,跟着他點頭,一幅任人搓圓捏扁的模樣。

蔡嬷嬷嘆了口氣:“王爺明白就好。相太醫,你快把太醫院會診的結果跟王爺詳細說說吧。”因為蘇令德知情識趣,蔡嬷嬷對她說話的語氣也很和緩:“王妃,您請跟老奴來。”

一聽就是要去學規矩了。

涠洲王看向蘇令德,想從少女臉上捕捉到些許慌亂來。可蘇令德跟在蔡嬷嬷身後,乖得跟只貓兒似的。只是,她沒走出幾步,就悄悄地扭過頭來,指了指他手中的花,又指了指她頭上的花,調皮地一笑。

涠洲王愕然,低頭看着手中的花,不由莞爾。他随手又把花插回了自己的發冠,才閑散而堅決地對相太醫道:“相太醫,要是會診是關于我的腿的,那就算了。”

相太醫才翻開手中的簿子,不由一愣:“若是您每日按兩次陽跷脈,加以藥膳、藥浴固本培元。可以撐到去支葉城尋天師。支葉城有藥池,天師擅藥浴,對您的腿幫助極大。稍有知覺之後,再慢慢練習行走,興許是能行動如常的。”

“興許?恐怕連三成把握都沒有吧。”涠洲王淡淡地道:“本王懶得費這力氣。就這樣坐着輪椅,母後難道會不管我嗎?皇上難道會不管我嗎?”

相太醫啞然,可醫者仁心逼着他開口:“可王爺,我們不是好不容易才把蠱毒引到您的腿上嗎……”

“什麽把蠱毒?”涠洲王漫不經心地打斷他的話:“皇上和母後都不知道的事,相太醫切莫說笑。我不過是一向病弱,又不小心被攝政王的舊黨所害,誤食了相沖的食物,這才大病一場。”

相太醫冷汗淋漓:“是,是,王爺說的是。”但他還是忍不住:“可您的腿若是長久不能站起來,終有一日會拖累您的身體。先帝若是泉下有知……”

“我還有幾年可活?”涠洲王再一次打斷相太醫的話。

相太醫深深地嘆了口氣:“三年。”

“這麽久?”涠洲王脫口而出,也跟着深嘆一口氣:“川柏,你去把王妃叫回來,就說我不舒服,讓她來陪我。省得學那些沒什麽意思的規矩,把人都學傻了。”

有一小片花瓣慢悠悠地從他冠上的牡丹花飄下來,落在他的掌心。他輕輕地撫平這片花瓣:“這漫長的三年,我可就指着這麽一件有意思的事了。”

蘇令德一頭霧水地回到了涠洲王身邊:“怎麽啦?蔡嬷嬷正要誇我呢。”

涠洲王驚訝地越過她去看蔡嬷嬷,他以為蘇令德在小地方出身,斷不會精于宮中規矩。可蔡嬷嬷神色淡然,卻沒有絲毫要反駁蘇令德的意思。

蔡嬷嬷只是不太贊同他把蘇令德叫回來:“王爺,您不方便出去,以後王妃就是王府的臉面。王妃雖然禮儀周到,但宮裏頭規矩和外頭不全一樣,可不能輕省。”

蘇令德困惑地脫口而出:“王爺怎麽會不方便出去呢?”就算坐着輪椅,他有侍從,除了爬山麻煩些,哪兒不能去?

蔡嬷嬷驚愕地挑眉看向她,顯然覺得她說了句蠢話——一個坐輪椅的人,怎麽能随便出去呢?

不過,蔡嬷嬷才沉下臉來,涠洲王就随意地擺了擺手:“蔡嬷嬷把相太醫帶到母後那兒去回話,母後會允的。”

涠洲王說罷,朝蘇令德招了招手。蘇令德走近他,問道:“相太醫怎麽說呀?”

“他說我活不成了。”涠洲王随口說着,取下了自己發冠上的花。

蘇令德撇撇嘴:“相太醫才不會這麽說。”

但蔡嬷嬷一下就緊張了起來,她立刻看向相太醫。相太醫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蔡嬷嬷緊抿着唇:“那老奴這就帶相太醫向太後複命。”她說罷,也不管訓練蘇令德了,頭也不回地帶着相太醫回宮去。

蘇令德詫異地看着蔡嬷嬷和相太醫的背影,一邊跟着涠洲王回房,一邊狐疑地問道:“相太醫真的會這麽說?”

“說什麽?”涠洲王散漫地回問了一句,往前挪了幾步輪椅,擡手去夠她的發髻。

蘇令德一聽就知道他不想說,嘟囔道:“你不說,相太醫也會告訴我的。”

相太醫自從知道她會按陽跷脈,恨不能讓她把施針喂藥的活也替了。不過,她雖然心中腹诽,卻還是彎下腰來,任由他把花簪到自己的發髻上。

涠洲王扶正她發髻上的花:“我說了你又不信,問他也是一樣。”他滿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與其問這些有的沒的,不如改明兒戴着花,我帶你去簪花宴。”

川柏眼角直抽抽,忍不住提醒道:“王爺,簪花宴的樓船停在招袖橋下。”換而言之,就是紅袖樓前。

涠洲王恍然大悟,打量了蘇令德一眼:“是啊,是時候讓繡娘給你做幾身箭袖男裝了。”

“那也穿不成啊。”蘇令德可惜地摸了摸花,不小心揪下來一片花瓣:“蔡嬷嬷還得回來教我規矩吧。”她将花瓣捧在手心,又小心地放在花樹下,讓它跟那些自然落下的花瓣待在一處。

她一時興起,索性将四散的花瓣都堆到花樹下去,沒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個小花堆。

涠洲王注視着她的舉動,低頭看了眼地。他先前撫平的花瓣早落在了地上,被輪椅碾過,變成蔫吧污濁的一團。

涠洲王将輪椅往前挪了幾步,壓在了那朵花瓣上,看着蘇令德淡笑道:“不會的,她不會再強求你學規矩了。”

蘇令德詫異地回頭,正想問為什麽,就聽門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禀告:“王、王爺,太後急、急召!”

趙太後一看到涠洲王,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你怎麽這麽狠的心!”趙太後步履蹒跚地走到涠洲王的面前,大哭着錘他的肩膀:“你怎麽忍心說出那樣的話,你怎麽忍心抛下母後啊!”

“相太醫說了,你一直按着陽跷脈,再去找支葉城的天師。支葉城有藥泉,輔以藥浴,多加練習,說不定就能好起來的。”趙太後緊緊地抓着他的手,目光焦灼地看着他。

“母後舍得讓我去支葉城嗎?”涠洲王倏地問她。趙太後緊咬着嘴唇,沒有立刻答話。涠洲王頓了頓,便又道:“若是兒臣在路上沒了,豈不是更傷您的心。”

趙太後扶着輪椅的把手,淚如雨下。

涠洲王低眉垂眸,伸出手去,輕輕地拍了拍趙太後背:“母後,您也知道,我怕麻煩哪。這樣折騰,您受罪,我也受罪,到最後,也還是一樣的結果。”

涠洲王嘆了口氣:“母後,人怎麽勝得過命呢?”

“你的命,你的命——”趙太後聲音哽咽,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涠洲王輕笑道:“我的命已經足夠好了。生來是母後的兒子,皇兄的胞弟,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母後,就讓我這樣好好的,痛快地活三年吧。足夠了。”

“可你還這麽小,你才十八歲啊。卻只有三年……兩年這麽短,你連孩子……你連孩子都沒有……”趙太後喃喃地搖頭:“不行,舒兒,不行。”

涠洲王溫柔地将趙太後垂落在耳側的發髻放到耳後去:“母後,您已經為兒臣愁添白發了。”

他聲音也輕,輪椅的木輪向後退的那些吱呀聲,像是能随時将他的聲音碾碎一樣。他隔遠了些,靜靜地看着趙太後,唇邊有一抹極淺的笑:“兒臣知足了。”

趙太後怔怔地看着他,發覺他恍若德懿宮裏常年燃着的佛香那樣靜。他的神色很安寧,像是從未為生死所擾。可這太不真實了,不真實到就像一縷青煙,倏忽就會消散。

趙太後下意識地伸手想去夠到這抹青煙,卻發覺涠洲王已經退得太遠了,退出了她手臂的範圍。

倒是涠洲王察覺到了她的意思,又将輪椅向前挪了些許,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母後,你放心,兒臣不會尋死。順天應命,如此而已。”

“說什麽蠢話!朕的弟弟,要順也是順平安喜樂、富貴無憂的命。”一個低沉又嚴肅的聲音緊接着涠洲王的話:“朕已經派人去抓攝政王的遺毒了,等朕把他們一網打盡,你就去支葉城尋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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