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更合一 小娘子的耳朵都紅啦
蘇令德立刻循聲而望。
驕陽烈烈, 樹影斑駁,玄時舒逆光而來。
他薄唇微抿,面沉如水地坐在輪椅之上, 如一柄玉劍, 冷峻挺拔。他身後十人墨衣蒙面,踏步無聲, 如一道暗影, 肅肅列于他的兩側。
司碧驚疑不定,吓得立刻帶着人跪下:“我家姑娘不小心被山賊擄走了,婢子循着我家姑娘的蹤跡,發現王妃也——”
她話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一只幹燥而蒼白的手正掐在她的脖頸上,這只手的主人甚至都沒有留給她一線眼角餘光。他只看着蘇令德。
他看着蘇令德的發髻,看着蘇令德的臉,看着蘇令德的肩膀, 最後落在她的裙擺上。
“你們弄髒了她的裙子。”玄時舒的聲音很低, 低得像是幽潭裏深伏的鬼魅。
蘇令德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他臉色蒼白,朱唇若血,冶豔近妖。她的第一個反應, 是一個劈刀劈暈了身邊的魏薇池。魏薇池還沒回過神來,就倒在了白芨的懷裏。
玄時舒低低地輕笑一聲。
這笑聲是閻羅的低語——閻羅陰沉若水, 指節微動,手中的獵物抽搐兩下, 便命喪黃泉。
屍體委頓倒地的聲音,恍若幽冥的召喚。那些影子一樣的人,齊齊地抽出了腰間的刀。
刀風奇快, 快得只掀起玄時舒衣袂的一角,快得不聞求饒與痛哭。一片落葉被刀風驚碎,尚未飄落于地,便已只能散于人頭之上,落在血污之中。
他的輪椅碾過碎葉與血河,只向她而來。
有一滴血濺在了他的手上,蘇令德目光微斂,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玄時舒便微微揮手,讓推動輪椅的人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她眼底掀起的驚濤駭浪。
她是該怕的。誰人不怕修羅,誰人不懼鬼面?他滿手血污,又如何抱她?
他停在血泊之中,遙遙地看着她,閻羅露出了溫柔,他溫聲細語一如往初:“你先進去吧。”
蘇令德看着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唇。
她是該怕的。眼前的地獄喚醒她心底深埋的噩夢,血色彌漫遮蔽雙目,就連陽光在視線裏也蒙上了詭異的紅。
然而。
她提着裙子,朝他拔足而奔。
玄時舒怔愣地看着她踏入血湖,血水沒過她的繡花鞋,濺至她的裙擺。而她跑到他的面前來,攥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還在發抖,可她的臉上已經先扯開了笑容,沙啞地喚他:“王爺。”
玄時舒眸色愈深,他揚起披風,将她與他籠在一起。
她沒想到自己會被籠進黑色的披風裏,眨眼之中,透着些許茫然。
他聽着她的喘息,伸出手,拂去她額上細密的汗珠,聲音輕柔:“令令,你看着我就好。”
蘇令德便定定地看着他。
披風外,濃郁的血腥氣黏膩地附着在空氣中,她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吸到了血霧。可披風內,她的眼底當真只有眼前的人。
他像是替她撐起一方無憂無慮的小世界。
他的眼裏,也只有她一人。
蘇令德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撲到他的懷裏,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恨恨不平卻又極輕地磨牙,語帶哭腔,聲音哽咽地道:“說好的不會有刺客呢!”
玄時舒終于張開手,緩緩地、顫顫地環抱着她,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都是我的錯。”
他聲音低啞,在刀光劍影裏,透着詭異的溫柔順從。蘇令德在他肩膀上落下個淺淺的牙印:“誰說是你的錯!他們拿寧兒騙我——”
“寧兒沒事,令令,他沒事。”玄時舒攬着她的腰,将累極的她抱放在自己腿上。蘇令德喟嘆一聲,終于能安心地蜷在他的懷裏,嘟囔道:“我也要弄髒你的衣裳了。”
“沒關系。睡吧令令,睡吧。”玄時舒輕聲細語地哄着她,小心地扯下披風,替她蓋上。
然後,他緩緩地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殺戮過後的血腥戰場——影衛拖來三個先前逃跑的劫匪,他們手腳皆廢,口中嗚咽卻無法言語,求生不能又求死不得,只能滿目驚恐地看着玄時舒。
柴油與烈酒澆在他們頭頂。
玄時舒只靜靜地看着。看着他們無畏與扭曲的掙紮,神色絲毫未動。
在蘇令德看不見的背後,他眼中曾經風流随性的浪子之氣,褪得一幹二淨。他恍若一柄開刃的刀,一旦沾了人血,便湧出無窮的狠戾。他的目光若一頭嗜血的巨獸,蒙着粘稠的血霧,眼底的寒光是冰霜、是刀尖,是惡獸的獠牙。
但惡獸圈着懷中的珍寶,顯露出無與倫比的溫柔。
也正是這溫柔,讓蘇令德忘了驚濤駭浪,緊繃的神經一下松懈,便沉入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她被人群護在一葉孤舟上。夜海暗色潑墨一般濃郁,唯有遠處那條高大的樓船上挂着兩盞燈籠,在夜色裏上下沉浮。那燈籠是血紅色的,像那座破敗的土廟裏彌漫的血,又像是海底善歌食人的魅魚,引得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往船上走。
然而,同在孤舟上的人卻猛地将她推到了岸上。每一個人,每一個将她護在身下的人都将她往岸上推,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們頭也不回地朝那艘樓船走去,倏爾就被海浪吞噬。
從少女,到婦人,再到耄耋老人,臨行之前,她們都還笑着摸了摸她的頭:“令令呀,歲寒添衣,多加餐飯,要好好活下去呀。”
“阿娘!”她焦急地伸手想去拽她們的衣袂,卻只握住了一片風浪:“不要去!”
可她抓住的風浪冰涼卻沒有如刀的寒意,清瘦得像是握住了竹骨,又或者,是被竹骨握住。她還沒有完全清醒,恍恍惚惚地呢喃:“王爺……”
她半夢半醒間,唇齒間努力地蹦出她心心念念的名字:“王爺……寧兒……白芷……”
“他們沒事。”玄時舒的聲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際。
蘇令德分不清,她甚至都沒有聽清楚玄時舒的回答,只是執拗地重複道:“寧兒……白芷……魏薇池……魏……魏升登!”
蘇令德忽地勾緊了玄時舒的衣袖,她努力睜開眼睛:“……魏升登,你要小心他呀……”
她神色太過不安,玄時舒替她拉上錦被,輕輕地拍着,哄道:“沒事,他不會再能威脅你了。”
“是嗎?”蘇令德剛剛退燒,此時還恍惚着呢,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喃喃:“床在水上嗎,好像在晃……船啊……不能上那艘船……”
“是啊,我們在去支葉城的路上呢。”玄時舒在她耳邊輕語。
但蘇令德沒聽見,她呢喃着,攥着玄時舒的衣袖,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玄時舒握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她的手滾燙,幾乎要燙傷他冰冷的手指。
他從春莺和春燕那裏聽來了所有的故事,她們的每一個字,都宛若在他心口剜肉。
她究竟經歷過什麽,才能練成刀起刀落而面不改色的堅毅?
玄時舒俯身,冰涼的唇擦過她的手背,她不安地嘟囔了幾句,又在他的安撫下平靜地睡去。
水波輕晃,船體微搖,宛如愛人的懷抱,足以讓人安睡。
而在蘇令德安睡之時,太陽西沉,樓船提前燃起朱紅的船燈,随碧波搖蕩,與對面岸上飄紅挂綠的紅袖樓相得益彰。
停在紅袖樓角落裏的馬車看見了朱燈,不緊不慢地落下車簾,混在如水的車馬裏,悠悠哉哉地轉了一圈,停在了大長公主府。
魏薇池醒時,她發現自己正躺在香軟的閨房裏。大長公主的貼身侍婢司朱驚喜萬分地撲到她的床前:“姑娘,你總算醒了,可真是要吓死婢子了。”
魏薇池沒有說話,她難以置信地攥緊自己身下的被子,啞聲問道:“我還活着……是怎麽回來的?”
她身邊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快言快語地道:“您去供佛經,路上中了暑熱,在俺家吃了清涼丸,借宿了半日呀,貴人忘了嗎?您身邊跟着的丫鬟去找人來接您,結果老是不回來,俺娘就讓俺按着你家丫鬟留下的名號将您送回來了。”
小姑娘說着,解開自己的荷包遞給魏薇池:“姑娘身子弱,俺家的偏方,這清涼丸您最好每月都吃一顆,不然苦夏有得難受哩。”
魏薇池驚愕地看着這小姑娘,那小姑娘大大咧咧地讓她看,全然是無知無覺的模樣。但魏薇池看着她掌心黑色的藥丸,渾身又忍不住抖了起來。
司朱哪會讓魏薇池吃這來歷不明的東西,連忙道:“多謝,不過我家姑娘有大夫把脈,不必破費。”她更為關心司碧的下落,又皺眉看向門外:“也不知道司碧她們怎麽找的人,恩人都把您送回來了,她們現在還沒回來。”
然而,魏薇池沒有回應司朱,卻一把抓過那顆清涼丸,毫不遲疑地吞了下去,她甚至還焦慮地翻身握着那小姑娘的手:“你願意來我府上伺候嗎?就算不簽賣身契也行……”
“胡鬧。”大長公主帶着一個嬷嬷推門而入,打斷了魏薇池的話。
大長公主先揮手讓嬷嬷給魏薇池驗身,等嬷嬷驗完身,大長公主才松了口氣,先打發人把送魏薇池回家的小姑娘請到外頭去喝茶。
門扉掩上,遮住了外頭的夕陽。魏薇池死死地盯着門扉,直覺一股寒氣從腳心升起。她緊并着雙腿,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
大長公主皺眉看了她一眼,半晌幽幽地問道:“池姐兒,我聽說你去奉經的路上遇到了涠洲王妃?”
魏薇池緊緊地裹着被子,強壓下瑟瑟發抖的身體,忍着被驗身的屈辱,朝大長公主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怎麽可能呢?”
她的笑容越來越大,她手下攥着錦被的力氣也越來越大:“自宮中那日回家,我再也沒有見過涠洲王妃。”
大長公主眉頭深鎖,扭頭喝問司朱:“那老爺究竟吩咐司碧帶着十個家丁去做甚?老爺人呢?”
荒郊土廟的驚魂、大長公主府的驚疑,都尚未來得及闖入菡萏園荷花澱的靡靡之音裏。
餍足的帝王從美人懷中起身,才剛剛得知玄靖寧失而複得,而蘇令德坐上沒有護衛的馬車回了涠洲王府。
皇帝眉頭緊鎖,拍案道:“胡鬧!如今攝政王遺毒尚未拔除幹淨,涠洲王妃身邊怎可沒有護衛随行?你們怎麽不早些禀告朕,也好撥二十護衛,護她周全。”
孫公公拍了自己兩巴掌,立刻喏喏應了。
皇帝系緊玉鈎腰帶,命人驅船回岸。
待他上岸,他就看到京兆尹取下烏紗帽,噗通跪在他的腳邊。饒是面聖,京兆尹的發冠都有些歪斜,顯然是十萬火急地趕來。
一想到有可能是涠洲王妃出事了,皇帝薄唇緊抿,眸中醞釀着雷霆之怒:“說。”
“陛下,應天城郊荒廢的土地廟發生大火。廟內發現十五具屍首,已經燒得面目全非。”京兆尹顫顫巍巍地捧出一條浸滿血的腰帶來:“還、還有……它綁在土地廟院門的門環上……”
這條素白的腰帶早就變成了暗紅色,但即便滿是血污,上頭繡的那四個字依舊清晰可見。
正是“攝政王印”。
那一瞬萬籁俱寂。
天際近晚,霞光如火燒在這條腰帶上,替血漬鍍上金光,尤為刺目。
皇帝竟然微微彎腰,拿起了這條沾滿血的腰帶。
“陛下——”孫公公一驚,立刻跪在地上,伸手欲接過皇帝手中的腰帶。
然而,皇帝緊攥着這條腰帶,凝視良久,忽然陰沉地開口,沒頭沒尾地問道:“魏升登呢?”
被大長公主和皇帝雙雙問及的魏升登,此刻正陷在紅袖樓的溫柔鄉裏。他左手攬着莺莺,右手攬着燕燕。笙歌燕舞,正配他琉璃盞裏燦若晚霞的酒。
醉酒之後,魏升登大放厥詞:“你們且跟老爺在這兒等着,過不了多久,這應天城啊,就有好大一個熱鬧看了。”
莺莺和燕燕左一杯又一杯地給他灌酒,嬌笑着問道:“是什麽熱鬧呀?”
魏升登陰恻恻地笑着:“那個賤女人——”
他話音未落,便覺得自己眼前朦朦胧胧看見了一個熟人。他打了個嗝,伸手揮了揮:“莺莺?”
“老爺。”那個熟悉的人緩緩開口,魏升登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魏範氏!”
他手忙腳亂地往後退:“魏範氏!”
那女人披頭散發,缟素麻衣,腰腹間血跡淋淋,不是死去的魏範氏又是誰!
“魏老爺,您在說什麽呢?”莺莺和燕燕困惑地看着他,對視一眼,不解地問道:“房中就我們三人呀?”
魏升登一聽,更吓得屁滾尿流:“鬼——!”
他的驚聲尖叫,盡數被掩在素白的衣袖裏,化成一聲嗚咽。
霞光一躍,夕陽終于沉了下去,夜幕肆無忌憚地蠶食着無力支撐的餘晖。
紅袖樓裏,燃着精美華貴的美人燈,夜色是美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輕紗,更襯得紅袖樓花團錦簇,一派鮮麗熱鬧。
可突然,一聲尖叫,驚起一灘鷗鷺。
恩客與花娘簇擁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上好的雅間——雅間裏,鎏金瑞獸的香爐吞雲吐霧,明珠滾落,玉盤崩碎,琉璃盞裏的酒滴落在滿地鴛鴦錦上。美人雲鬓鋪散,兩頰紅暈,衣襟散亂,醉卧在鴛鴦錦的一側。
然而,就在這靡靡豔景中,房梁上卻吊着一個僵白的男人。
渾身赤裸,滿目驚駭,死不瞑目。
“妾……妾身不知啊。魏老爺他神神叨叨地說瞧見了故去的夫人,後來又醉倒了,妾身才出來叫媽媽,誰知一回頭……”莺莺哭訴的話音未落,白綢驟斷,屍身砰然落地,吓得衆人失聲尖叫。
京兆尹擠開人群,将那屍身翻了個面,愕然失聲:“魏升登!”
斷裂的白綢尚有一端挂在房梁上,風穿堂而過,吹起白綢,飄飄蕩蕩,如鬼魅一般。
上頭,繡着幹幹淨淨,明明白白的四個字:
“攝政王印”。
風穿過紅袖樓,吹散了濃郁的脂粉香氣,拂過栖淵河的樓船時,只餘下夏日河水的清新,間或夾雜些魚蝦淺淺的腥氣。
蘇令德便是在這樣的夏風中悠悠轉醒。
室內昏暗,她一時分不清這是白晝還是夜晚。夢中也是在随着波濤起伏的船上,她一時甚至分不清此時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
一雙冰涼的手遞來一塊帕子,溫柔地擦拭她額頭上的冷汗:“餓嗎?”
蘇令德愣愣地點了點頭,漸漸回過神來:“王爺。”
飄搖的燈火裏,她望着這張熟悉的蒼白清冷的臉,心裏竟奇異般地安穩下來。她唇邊勾了笑,理直氣壯地道:“餓!”
聽她中氣十足的聲音,玄時舒露出了雨後初霁的笑意。
蘇令德松開手爬起來,才發現自己把他的袖子攥得皺成了一團,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又恍然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那豈不是連累你在這裏枯坐了很久?”
玄時舒先讓她用溫水潤喉,然後才給她遞了盒荷花酥。他搖了搖頭:“沒多久。”
蘇令德不信,她自己拿帕子捏了一塊荷花酥,先遞到玄時舒唇邊。等玄時舒吃了,蘇令德才自己又捏了一塊吃:“這兒陳設不像是王府裏,我們在哪兒?寧兒呢?”
“寧兒睡了,他沒受什麽驚吓。陳嬷嬷把他騙過去,迷暈了他和白芷。不過一直有人盯着陳嬷嬷,所以他沒被帶出去多久,就獲救了。”玄時舒用空帕子捏了一塊荷花酥給蘇令德:“我們現在,在去支葉城的船上。”
“那就好。”蘇令德聽到前半段,先松了一口氣。聽到後半段,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她隐約記得自己中間醒過一次,半夢半醒的時候好像聽見過這句話,但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卻不曾想她們居然真的在去支葉城的船上。
蘇令德震驚地看着玄時舒:“我們……就這麽一聲不吭地去支葉城?路上的補給護衛呢?還有太後和皇上那兒,都不用招呼一聲嗎?”
“我已經派人知會了母後和皇上。因為陳嬷嬷心懷鬼胎,導致你和寧兒雙雙受驚,所以我帶你們出來,去臨都縣散心。我去找你的時候,另派川柏陪同我和你的替身,帶着白芷和寧兒前往桃葉渡登船。”
玄時舒沉靜地向她解釋:“所以外人眼中,我們一起在桃葉渡登船。我們會停在臨都縣,在那兒跟你的嫁妝船隊彙合,然後再去支葉城。”
涠洲王府有擅長易容的人,這個蘇令德知道。白芨當初去茶樓酒肆盯着大長公主散播的謠言時,就是川柏找的人替她做的喬裝打扮。但蘇令德由此想到了那支忽如其來的影衛,又想到魏薇池……
玄時舒看了她一眼,戳破了她的心思:“不問別的?”
蘇令德果斷地搖了搖頭:“不問。我相信你做的都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她問又有什麽用?不能說的玄時舒還是不能說,已成定局的也終究已成定局。她這一問,不過是把自己的難受轉嫁到了玄時舒的身上。她是昏了一了百了,她并不知道玄時舒面臨多難的抉擇。
不知他人苦,不勸他人善。
玄時舒深看她一眼:“魏薇池回大長公主府了。”玄時舒将手中的荷花酥往她唇邊遞:“不用擔心。”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麽可能不擔心。”蘇令德眼前一亮,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荷花酥。但她不糾纏魏薇池的事,而是嘟囔道:“早先百勸你去支葉城都沒用,還真當要把你綁起來呢。”
蘇令德也确實是餓了,三下五除二吃了荷花酥,擡起頭看着玄時舒:“王爺,你怎麽突然轉了性子啊?”
玄時舒伸手擦去她唇邊沾的碎屑,沒有說話。
蘇令德怔愣地看着他,他太溫柔了,溫柔得就仿佛她是那一碰就碎的碧瓯,他連觸碰都要慎之又慎。可她很明白,這樣小心翼翼的溫柔下,往往藏着千萬斤的負累。
蘇令德眨了眨眼,唇角一勾,歪着腦袋好奇地問道:“王爺,讓我猜猜,是因為你忽然覺得,我長得讓你有想活的欲望了嗎?”
玄時舒手一頓,垂眸就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飾的調侃。
她眸中燭火輝映,耀耀如初。夜幕不掩,陰翳難遮。他恍惚想起三朝回門時他們剛說起這句話,竟一時恍如隔世。便是步步驚心走到今日,她還是那個笑意妍妍,要在他耳邊唱“難丢你,難管你”的少女。
他一笑,這一次,笑意落到了眼底,擠開了心底郁郁的濁氣。他也不急着擦手,索性用還沾着碎屑的手,順勢她臉上摩挲了兩下,他的語調比他的動作更缱绻:“是啊。碧落黃泉,何人可與我王妃比肩呢?”
蘇令德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瞪大了眼睛,剛要說話,就被玄時舒往嘴裏塞了塊桃花酥。
“多吃點。”玄時舒微微往後一靠,緊繃的身軀這時才稍稍放松下來:“萬一瘦得沒影了,可沒法讓我有想活的欲望。”
蘇令德撇撇嘴,自己還沒吃完,也塞了一個到玄時舒嘴裏,含糊地嘟囔道:“閉嘴吧王爺。”
小娘子的耳朵都紅啦。
一盒荷花酥當然不頂飽,蘇令德下床去找使女溫粥。不過,她還沒走到門口呢,一襲披風就蓋在了她的身上。
“河上風冷。”玄時舒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蘇令德回首,抿唇一笑。她裹緊了披風,推開了房間門。
蘇令德一下就愣住了。
玄靖寧坐在走廊另一端的一個小板凳上,他坐得位置離得有一定的距離,不能聽到房內的動靜,但是又能馬上看到是不是有人進出。不過,他顯然是困極了,小腦袋像小雞啄米般點一下又點一下,并沒有意識到蘇令德出來了。
白芷站在他的身邊,看到蘇令德出門,才蹑手蹑腳地走到蘇令德身邊來:“小王子醒了就要找您,但是他又不讓婢子通禀,就自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這兒。”
蘇令德心中酸楚,悄悄地走到了玄靖寧身邊去。她的雙手穿過玄靖寧的腋下,将他抱了起來。六歲的孩子本該沉甸甸的沉手,可他的分量卻很輕。
玄靖寧迷迷糊糊地醒了:“母妃……”
“诶。”蘇令德低低地應了一聲。
玄靖寧忽地驚醒過來,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地要推開這個懷抱。但蘇令德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玄靖寧又安靜下來,伸着小手環住蘇令德的脖子。
蘇令德立刻感受到有冰涼的淚水滑過她的肩窩。
他聳着鼻子,又壓抑着不讓自己哭出來:“都怪我讓你生病了……陳嬷嬷……”
“沒關系,沒關系,我沒事呀。壞人壞,跟我們乖寧兒有什麽關系呢?”蘇令德一聽就知道玄靖寧十有八九以為是他上當受騙,才導致她病倒在床上。她抱着他往廂房走:“寧兒不怕,還有我在、有王爺在呢。”
她把玄靖寧抱回床上,拿帕子給他擦眼淚。玄靖寧哭得小臉皺巴巴、紅彤彤的,偏他哭得這麽厲害,竟然還能忍着不發出吵鬧的聲音來。
玄時舒不知何時也停在了玄靖寧船廂的門口,他的目光掠過蘇令德髒兮兮的肩膀,面無表情地看向玄靖寧。
玄靖寧吓得打了個嗝,在床上坐得筆直,耷拉着腦袋:“對不起……我、我不應該哭的。”
蘇令德回頭瞪了玄時舒一眼,然後三步并作兩步,讓白芷帶着使女出去關上門,自己則把玄時舒推到玄靖寧的床邊。
“沒關系。”蘇令德摸了摸玄靖寧的腦袋:“在我們面前,你可以哭的。”
玄時舒無動于衷地看着玄靖寧,他和玄靖寧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暫地交彙,玄靖寧把背挺得筆直,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不敢說話。
然而,蘇令德“哎呀”一聲,去拉玄時舒的手:“王爺在我們面前,也可以哭的。”
玄時舒挑眉,詫異地看向她。
可讓他意外的是,她眼中居然不是調侃,而是鄭重其事。
蘇令德拉着他的手放到玄靖寧的面前,翻出掌心朝上,又牽着玄靖寧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玄時舒的掌心。
玄時舒的手寬闊,玄靖寧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顯得小小的短短的,還有一點點肉乎乎的。玄靖寧有點害羞,想縮回手去。但蘇令德的手又覆了上來。
她同時握着玄時舒和玄靖寧的手,眸如彎月,連笑意也染上月色的溫柔:“我們是一家人呀。”
玄時舒微愣,他感受着蘇令德和玄靖寧的手同時疊放在他掌心的重量,低眉垂眸,緩緩地收攏了手,将他們護在自己的掌心。
玄靖寧看看玄時舒,又看看蘇令德,眼眶紅紅地掉眼淚,聲音細弱蚊吶:“母、母……”
蘇令德并不等他喚完一聲“母妃”,而是立刻騰出一只手去,溫柔地擦他眼角的淚:“現在好好睡吧,好好睡才能長得高高的、壯壯的,才不會被人欺負。”
玄靖寧用力地點了點頭,縮回了被子裏:“我醒來,你還會在這裏對不對?”
蘇令德笑着點了點頭:“是呀。”玄靖寧就用力地閉上了眼睛。蘇令德莞爾,就坐在玄靖寧床邊,一邊哼着小調,一邊拍着他的被子。
玄時舒靜靜地看着她,燭火映照着她的側顏,鍍上一層淡黃色的光暈,透出靜谧與溫馨。他看了很久,久到玄靖寧沉入睡夢,呼吸變得綿長。久到連他的呼吸也變得舒緩,渾身都懶洋洋的,竟然也沉溺在了這樣的氣氛裏。
原來,這就是家麽。
蘇令德哄睡了玄靖寧,轉頭就撞入玄時舒的眼底。他眼中像蒙着一層薄薄的水霧,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色。
可她不介意,只是嫣然一笑,悄悄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無聲地道:“走啦,我們吃夜宵去。”
蘇令德喝了碗熱氣騰騰的粥,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就開始招呼已經靠坐在床上的玄時舒:“來來來,王爺,該按陽跷脈啦。”
玄時舒微愣,看着她撩起袖子,手指落在他的穴位上,輕輕一嘆:“臨睡之前,你怎麽還記着這件事?”
“怎麽了?這可是能讓你活下來的天大的事。”蘇令德熟練地按在他的穴位上:“花好月圓,不正好适合按陽跷脈?”
玄時舒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望在她臉上找到些許恐懼的痕跡。他知道她先前一直陷入噩夢之中,論理,越臨近就寝,她也越該害怕警惕才是。她不怕再次被纏進噩夢裏嗎?
可她不追問時果斷無疑,哄睡玄靖寧時安詳靜谧,讓玄時舒都忍不住懷疑,那場腥風血雨,真的存在嗎?
他早陷污泥,才能無知無覺。
可她又是怎麽做到的?
玄時舒想到那個藏在土地爺塑像後的屍體,她甚至還親手殺了人不是嗎?
蘇令德見玄時舒久久不說話,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略帶困惑地問道:“怎麽啦?”
火芯輕輕地噼啪一聲,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玄時舒啞聲問道:“你……”
這一次,是蘇令德看穿了他的猶疑。
她擡手按在他腰間的居髎穴上,聽得耳邊倒吸一口氣的“嘶”聲,她一笑:“想問就問呀。”
話雖如此,她卻不等玄時舒開口,徑直說道:“你想問我為什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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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沒有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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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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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