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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夏先第一次挨揍在家躺了一個多星期,感冒發燒做噩夢渾身抽搐,差點給死了。他爹他爺其實沒把他打多狠,主要是這東西不争氣不耐打,要換成我挨了同等級的揍,第二天沒事人一樣就去上學了。

張夏先挨揍這事,當時最哭得最厲害的是他媽。不過我倒還覺得挺有趣的。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麽叫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現在想想也是挺不好。

我?

嘁,忘記說了。不過這也不重要。

張夏先幼兒園跟小班花吹牛逼時玩飛镖,紮的就是我的眼。沒紮着眼珠子,沒留後遺症,疤早就淡了。這事一早就翻篇了,這會兒再提這件事,無非是想說,我打小就跟這禍害認識。

我跟張夏先住鄰居,門連門。當時他爸是書記,我爸是秘書長,算是班子成員,但跟他爸比還是不成。機關家屬院十幾個小孩,張夏先他家最牛逼,張夏先最不讨人喜歡。我爸跟他爸關系好,要說誇張點,那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夥,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絕逼餓不着你。倆家大人關系好,連帶着我跟張夏先走得近。

同年同歲,一起上幼兒園,一起上小學,一起上中學。雖然并不情願,但多年來已經成了固定模式。他第一次看黃片第一次夢遺第一次打炮我都知道,打炮的對象,我也知道。

張夏先挨揍之後就卧床不起,第二天我就去他家看他。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張臨皓。

那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邊還不時興小區,家屬院也是自建房。進了大鐵門先是一個十來平米的小院,過了院子再進一個門才是客廳。我進門時張臨皓就坐院子裏看書。

那天天氣挺熱,暑假還沒過,白天我去上補習班,下午放學時才去的張家。六點多鐘天色還亮,也沒那麽熱,張臨皓就坐在張老爺子的搖椅上看書。穿着短褲,小腿上綁着繃帶。

後來聽張夏先說,那一梭子直接把張臨皓小腿肚子給打穿了。

張臨皓見我進院,擡眼看了我一眼,沒什麽表情,接着就看自己的書了。

我那時也不知道他是雞子的兒子,也不知道他有種拿槍打自己,當時只覺得這家夥不好惹,比我高比我年紀大,眼神也沒什麽善意,看着就不好惹。随後的念頭是這下好了,就得有個人來治一治張夏先。

第一次見面張臨皓沒跟我說話,這不算個好開端,但之後多年我和張臨皓相處的竟然還不錯。多奇怪。

用張夏先的話說就是“人張臨皓多牛逼,雞子養大的還這麽傲,牛逼個什麽”,實際上我們倆也都知道,在最開始時,在張臨皓眼裏,我和張夏先是一路貨色,他瞧不起我們倆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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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事也是好笑。

我一直對張夏先這人都沒什麽太好的印象,在我們認識的二十多年中,我始終覺得這人是個只會惹事不上進的禍害二代。張夏先跟我關系好,但他做生意幹事業從不叫我,估摸着在他眼裏我這人沒出息什麽大事都幹不成從小到大都是悶蛋一個。張臨皓在最開始就表現出了高姿态,他清高孤傲,這麽些年來,他都沒有什麽真正交心的人。

當然,人張臨皓的确有能耐,這是後話。

和張臨皓打了個照面,我進屋找張夏先。

我推門進去時張夏先正躺床上抹眼淚。他見我進門就讓我出去,估摸着也是嫌自己被打成這樣丢人。他這麽一沖我發脾氣,他爸又生氣了,脫了鞋又要打他,被老婆慌忙攔住。張夏先一看自己又要挨打,立馬又哭。

一團遭。

打孩子這事上瘾。一旦發現暴力比講道理管用,就再也不想費那個口舌了。張夏先他爸以前不打孩子,現在發現打孩子挺爽,就老想着揍張夏先一頓。

随後張夏先哭着跟他爸保證,以後再也不恐吓欺負發小趙昴了。

張夏先說話當然是放屁,他爸媽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拿枕頭砸我。

他從小就愛欺負我。他的“欺負”嚴格意義上講也算不得欺負,除了紮眼那一次玩脫了,其餘時候張夏先還是挺有分寸的。這家夥但凡有好東西好玩意都給我分享,而且他這家夥平時也挺罩着我——“趙昴是我哥們是我發小,除了我張夏先,誰都不能欺負趙昴。”

據說吧,我跟張夏先這關系,挺像當年我爸跟他爸一樣。當然,張夏先他爸比張夏先好了不知多少倍。我說的是人品。

張夏先發完火,就開始跟我吹牛逼。

“趙昴,”他叫我。他挺得意說,“你知道麽,我昨天拿槍打人了,所以我爸才揍我的。”他是想說,他挨揍挨得光榮。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張夏先都在吹牛逼。

當時我也以為他是真牛逼。張夏先說,是他親手崩的張臨皓。他用半個小時講了他是怎麽瞄準,扣動扳機,張臨皓中彈後是怎麽個反應,血飛濺了幾米遠。那時我也就屁大點小孩,還真以為那槍是他崩的,心裏還崇拜了好一番。也不怪我蠢,張家從老到少都堅定認為這事是張夏先幹的,張夏先哭着絕食以表清白都沒用,只能哭着認了這栽。他這黑鍋就一直背着,直到很久之後有一次張夏先喝大發了吹牛逼才跟我講了真話,他暈暈乎乎說,“趙昴知道麽,我他媽估摸着就是從那時候起,中了張臨皓那□□的邪。”他第二天起來就忘記了酒後的話,但我記得清楚。

那天傍晚吹完牛逼後,張夏先說,“趙昴,你以後不能跟那個姓楚的玩。你要跟他玩,咱倆就絕交。”

我心裏說我早就想跟你絕交了,但嘴上還是說好。

那天我還偷偷去張臨皓屋裏看了下,可惜血已經被保姆擦幹淨了,房間挺幹淨,我還注意到床頭櫃上的書,是一本《魯濱遜漂流記》。我爸是知識分子,喜歡看書,也喜歡按着我看書。我打小喜歡看書,但一直覺得看書這種算不得興趣愛好,拿不上臺面,像張夏先那樣會打架才算男人,舞文弄墨的都是慫包。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情形,我自個兒一人站在張臨皓屋裏,看着地板和天花板想象昨晚的槍擊場景,心裏特低落。覺得張夏先太牛逼了,竟敢拿槍崩人,我和他比真是個慫包,我連泡泡糖都不敢咽,怕黏腸子怕死人。

實際上張夏先也就是在我面前吹吹牛逼而已,其實他已經怕死張臨皓了。他眼睜睜看着張臨皓就這麽給自己一梭子,才十一歲大的小孩,竟然就敢崩自己的腿。那一梭子在張夏先的人生中絕逼留下了陰影,導致從那之後他都沒敢再碰過那把仿真、槍(他也碰不得了,因為他爸把那把槍砸了),除此之外,張夏先從那以後開始只要見張臨皓就打怵。

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張臨皓給弄死了,他更怕張臨皓突然再陷害他一次,他連講理都沒法講,只能再被他爸揍一頓再背一次黑鍋。

張夏先自己也說不清是怕什麽,反正從那天起我就開始住他家了。

張夏先他不敢自己在家,就讓我陪他住。用他當時的話就是“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殺人的欲望,萬一我再想弄死那個姓楚的你千萬得攔着我”,然後我就真被他這腦殘理由鎮住了,萬分不情願搬進了他屋。我們兩家本來就是門連門,平常串門子再方便不過,同齡同校同班的,就這麽住一起也不是什麽大事,再者張夏先他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挺我喜歡我,也樂意我跟張夏先走得更近。我爸媽更是,這倆人就囑咐我一聲“在張大大家裏別調皮”就完事了,絲毫沒想過自家親兒子當年差點被張夏先紮瞎了眼。

倆家人關系好成這樣,連兒子都能放心大膽交付了,也是罕見。

從那個夏天起,我在張夏先屋裏住了得有五六年,直到張夏先青春期帶人回家過夜時我才結束了借宿生涯。不是每天都住,斷斷續續三五天住一次那種。我也挺沒心沒肺,也沒想着會不會給人家家人添麻煩之類的,扛着小箱子就上張夏先屋了。

對于“住進張家”這件事我還是挺高興的。

那幾年正好我爺爺奶奶從鄉下來常住,我媽把我的房子騰給了老人家住,讓我跟我哥住一間屋。

我一直跟我爸關系不怎麽好,倒不是說什麽水火不容,只是單純的關系不好而已。我爸是個挺倒黴的人,這麽說并不是嘲笑他,只是有些同情。我爺爺奶奶都是農村人,生了好些個孩子,窮,很窮。我爸是這些兄弟姐妹中唯一上大學的人,學費生活費全是自己打工掙的,沒花家裏一分錢。

他是大學時和張書記成朋友的。同班同學,我爸是品學兼優的班長,張書記是學生會主席。張書記是個标準的紅二代,清高,但偏看得起我爸,覺得我爸這人有骨氣,因此幫了我爸不少忙。之後我爸走上從政這條路也有張家的原因,張老爺子挺喜歡我爸,就直接把我爸推上了這條路——當然,老爺子這也是在幫自己家兒子樹黨羽來着。總的來說,張家是我們家貴人。

我媽跟我爸也是大學同學,那時的女孩兒比現在單純的多,也不想着房子車子,兩情相悅就直接嫁了。他們剛結婚時一窮二白,兩人都是普通科員,每個月工資都不夠花的。自己都不夠花的,還得照顧着我那幾個姑姑叔叔——誰讓我爸出息了呢,大學生還有了鐵飯碗,理應照顧老家的人。

沒什麽背景更沒錢,就這麽個人還在三十多歲時混上了市委班子成員,說來倒像個勵志故事。雖然我和他關系不怎麽好,但對他這點還是挺敬佩的。他的确有能力,工作做得好,酒場上更是敢拼——我們這破逼地方,想升官想幹事就得拼酒,但凡領導幹部沒個三五斤白酒的量都不成。我爸年輕時不會喝酒,後來硬是給逼的,一到酒場上就舍命的喝。他不喝沒辦法,領導帶他去酒桌就是讓他擋酒的,他得巴結領導才能往上爬。一家子老小都等着他養活,他得往上爬才行。

所幸,在沒喝死之前,他已經爬到了不再需要拼死喝酒的位置。

工作能力強,沉默寡言,嚴肅,刻板…諸如此類,是他的标簽。

我爸這人很沉悶。大概是年少年輕時受過太多苦,習慣了什麽都藏心裏。他不愛說話,即便和我媽也沒什麽交流,更別提我跟我哥了。我爸不說話,我也不會主動找他說什麽。自由就沒什麽交流,等長大了更是沒什麽接觸,後來就發展到倘若只有兩個人在家時,氣氛都是尴尬的。連開口喊一聲“爸”,都不知該如何開始。

我哥叫趙煋,比我大六歲多将近七歲,那年開學上初二,即将開始青春期。我跟趙煋中間隔了兩個代溝,趙煋不怎麽愛搭理我,他是标準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看不上我這個整天就知道跟在張夏先屁股後面的差勁玩意。雖然張夏先老愛欺壓我,但相比之下我還是願意跟張夏先住一起。

我剛去住那晚,和張臨皓有過短暫的接觸。

我當時是比較同情張臨皓的,畢竟他是個沒媽要的孩子(張夏先說的)并且還被張夏先崩了一槍,怪慘的,因此我還挺有那麽點同命相連的感覺,到底我倆都是被張夏先欺負的。

張夏先卧病在床,吃飯都是他媽親自端屋裏的。他在自己屋吃飯,我就下去客廳吃。吃飯的有張家爺爺奶奶爸爸和張臨皓,我就坐在張臨皓旁邊。

吃飯前,老爺子就先說了張臨皓兩句,大意是說,這孩子真不聽話,腿傷了還硬出來吃,直接讓保姆把飯送房間吃不行麽。語氣是挺關愛。

張臨皓坐得端正,像是挺不好意思一樣微微垂着點頭,說:“我想跟您一塊吃。”

這話把張老爺子哄得開心,親自給張臨皓盛飯不說,自己都多吃了兩碗飯。張家氣氛并不是那種太嚴肅的,在飯桌上也時不時交談幾句。張夏先他爸大概也已經接受并習慣了這個弟弟,也參與了交流,父子仨這麽聊着還挺其樂融融的。張臨皓每次被點名都顯得有些拘謹,說話聲音不大,但有問必答。

一頓飯下來我就發現,他壓根沒叫過“爸爸”“媽媽”“哥哥”這類稱呼。

吃完飯後張臨皓就回了屋,他走路有些不方便,張老爺子讓我扶他上樓。張老爺子這麽說了我自然得聽話,就跑過去扶着張臨皓的胳膊。他比我高點,扶着也不怎麽吃力,走到他門前時,他正眼看了我一眼,說了句“謝謝”,說罷就開門回房了。

他說這話我也驚呆了,這要換成張夏先絕對不會說這倆字,我可從來沒從張夏先嘴裏聽到過“謝謝”這倆字。

張臨皓簡直太有素質了。簡直是我們小學一年級語文課文裏的少先隊員,太有素質了。

因此我當時對張臨皓還挺有好感的,只是我不敢跟張夏先說,要是他知道了我準得挨揍。

就此我開始了和張臨皓張夏先叔侄的同宿生活。

暑假還沒結束,我每天上補習班,張夏先在家跟自己爹娘鬧脾氣,張臨皓則在養腿。我外出不在的時候,張夏先是從來不敢出屋的,他怕撞見張臨皓。在張夏先的努力之下,槍擊那晚之後他們倆竟然一次照面都沒打。

張夏先這時已經完全認命了,再不想着把張臨皓趕走。既然只能在一起生活,張夏先又想着得和談。他都好幾天沒看動畫片了,電視機在客廳,他每天又不出門,都錯過很多集了,要是一直不和談,他就一直不能看動畫片,不能看大結局的話等開學了他就沒辦法跟同學吹牛了。張夏先想着得和談,于是他趁着我去補習的時候,敲了張臨皓的門。

之所以趁着我不在,是因為他之前跟我吹了大牛逼,他得在我面前保持英雄形象。張夏先打小就好面子。

兩人和談的地點就在小院子裏。張夏先去找張臨皓時,張臨皓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看書——張臨皓挺喜歡看書,只消一本書就能過一下午,存在感特低。

張夏先見着張臨皓就有點怵,生怕這家夥又一腳踹過來。年僅八歲的張夏先絕壁是第一次體會這種複雜的情感,又怕又怒又委屈又悲催,簡直不能活了。張夏先一點點抹開步子靠近張臨皓,十分聰明的保持了兩米的安全距離,慫得很。

張夏先在機關家屬院叱咤風雲這幾年,可從沒這麽慫過。

慫包張夏先試探性的咳了一聲,随後張臨皓擡頭看了他一眼。

木無表情。

對于很多人而言,“木無表情”是種面具。心裏藏着的事不想被人發現,就只能用木無表情來遮掩。最開始我以為張臨皓的木無表情只是因為怕生,但等慢慢長大我才知道,“木無表情”才是張臨皓的本來面目。他在那些長輩朋友面前懂事聽話的模樣,全是假的。

因為張臨皓瞧不起張夏先,所以他懶得和他僞善。

張夏先看見張臨皓這樣子更怕了,他梗了好半響都沒吭聲,直到張臨皓開了口。

“我以後會走,不用你提醒。”

張臨皓是這麽說的。

張夏先聽完這話又狠狠一梗,他想說“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你以後不能招惹我,咱倆井水不犯河水”這種話來着。

反正從開始到最後,張夏先從來就沒在任何地方贏得過張臨皓。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屬于流水賬式的慢節奏文 ?(? ???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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