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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臨皓在家養腿那些天也挺有趣的,現在回想起來,是挺有趣的。

我和張夏先從小玩到大,對這熊玩意兒算是了解,這家夥嘴欠愛吹牛從不腳踏實地花心濫情,但他有點好處,不記仇,心特寬。這點他跟他奶奶特像,他奶奶在張臨皓進門沒幾天的時候就完全接納了張臨皓這個兒子,而張夏先也很快就對張臨皓不記恨了。

本來就都是小孩,沒那麽多壞心眼,張夏先這種養尊處優的禍害,也壞不到哪去。其實倘若沒有那一梭子,張夏先估摸着沒一陣子就能張臨皓打成一片了——他會打心眼裏瞧不上張臨皓,全方位打壓蹂、躏這個看似懦弱的倒黴蛋,他不會讓張臨皓占上什麽便宜,但一定會和張臨皓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相伴一生的親人朋友。

由于這一梭子的緣故,張夏先對張臨皓開始懼怕。這種懼怕源于精神上的鎮壓,即便很多年後,張夏先已經長大成人,他還是怕張臨皓。

那些天張夏先每天都和我一起,甭管吃飯看電視洗澡睡覺,全得跟我一起他才安心。

大夏天的,我倆就在屋裏吃冰枕西瓜,我趴地上看小人書,張夏先趴地上玩他的玩具,大多是汽車模型之類的,都是進口貨。

“趙昴。”張夏先頭都不擡,叫我。

“嗯?”

“我昨天聽我爺跟那個姓楚的說話。”

“嗯。”

“說是想讓那個姓楚的以後出國讀書。就跟我姑一樣,去法國上學,之後就留在那裏。”

“嗯。”

“趙昴你想出國麽?”

“嗯?”

我倒被這問題問住了,有點懵。那時多小啊,普通人家小孩去個北上廣旅游個把星期就挺厲害的了,誰有這等遠見想着出國什麽的,反正我是沒有過。

“一看你就什麽都不知道。”張夏先放棄了跟我的交流,自顧自說,“我以後得出國,才不上什麽清華北大,我得被那個姓楚的厲害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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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雖然這家夥言語上對我很是不屑,但之後我也隐隐約約能感知到一些東西——張夏先是把我當哥們的。他朋友很多,但真正交心的,大抵只有我這麽一個。

張夏先這人,家世好,樣貌好,從小被人捧到大,标準的公子哥。這種公子哥,從頭到腳都是傲的。他跟旁人也玩,也交好,但他就瞧不起旁人。張夏先活這麽多年就沒瞧得起誰過,真要說,估摸着也就張臨皓這一人。張夏先不見得瞧得起我,他覺得我這人沉悶乏味沒出息沒志向,但他樂意跟我玩,估摸着,是拿我當交心朋友的。

這麽一說,我倒成了小人。青春期的時候,我恨不得這家夥趕緊滾蛋,直到現在提起他還是一陣複雜,偏他倒拿我當親兄弟。

這些年其中有幾年對這家夥是深惡痛絕的,只是随着時間流逝也慢慢平淡,說到底,我對張夏先的厭惡,只是為了掩蓋我作為一個男人的無能與懦弱罷了。

我是慫。好在我再慫都慫不過張夏先。

我記得當時沒過幾天就開學了,我和張夏先上二年級,張臨皓上五年級,這家夥成了我們倆的學長。在開學之前,我是千真萬确和張臨皓沒怎麽說過話,對這家夥的了解也僅限于他在飯桌上十分懂禮貌——當然這也就夠了。

那是九五年。距離現在已有二十年。

就拿現在來說,我已經和張臨皓很長時間沒見過了。上次見面是一年前。

一四年的夏天,張老爺子去世。張老爺子死前,張家出了個大變動——張夏先他爸落馬。那陣子的事太複雜,張家包括我家,亂七八糟的沒他媽一件好事,正趕着我自己也遇着個大事,總歸是沒什麽心情再描述那時的事。張老爺子的葬禮上,我見到了許久未露面的張臨皓。

但不管是九五年零五年年還是一五年,不管我是第幾次見張臨皓,他永遠都是一副樣子。看着就像個好人的好人樣子。

張老爺子葬禮沒大操大辦,就在自己家設了個小靈堂,就來了些老爺子生前的一些朋友和張家親戚,靈堂的哭聲一直不斷,我當時也在,作為一個從小跟張老爺子熟識的小輩,我也是披麻戴孝的。那天挺混亂,人來人往,我和趙煋張夏先一起忙着迎客送客,沒怎麽在意張臨皓在幹嘛。

那天我像是做夢一樣,看什麽都像是幻影,不切實際。我跟我爸關系不好,跟爺爺奶奶的關系更是疏遠,十分無法想象若是家中長輩離世時我是如何反應。從小一直陪伴的長輩突然這麽離世,即便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我多少還是有些難過。

張老爺子是老死的。沒得癌症,沒有病痛,于老年人而言是最好不過的死亡方法。張臨皓剛來張家那年,張老爺子已經八十有二,這老頭兒身體好,硬是撐了二十年,熬成了個百歲老人。老爺子百歲宴時還挺轟動,來了不少拜壽的,還得到了一個錦旗,挺風光。

張老爺子離世那天中午,我們還在一起吃了頓飯。那頓飯是在張家小區前的飯店吃的,飯桌上有張夏先父母、張夏先爺奶、張夏先未婚妻——稱其為“未婚妻”其實并不準确,因為最後那女孩也沒嫁給張夏先。張夏先的婚姻大事一直是張家的顧慮,張夏先那陣子也是覺得家裏實在沉悶,才帶了個女孩回家,倒沒想這件事成了他這輩子幹的最正确的一件事——那天中午張老爺子見了那女孩十分歡喜,在飯桌上說了不少話,甚至還講了自己年輕時的趣事。老爺子喝了四兩白酒回了家之後就一直睡到半夜,據張家奶奶說,老爺子半夜醒了一次,估摸是做了個好夢,給笑醒的。醒了之後老爺子和奶奶還說了那麽一會兒話,說了對這張夏先的期盼之類的話,說完才又沉沉睡去。這一睡,就再沒醒來過。

張老爺子走得開心。

我一直睡不着,幹脆從床上爬起來又去了靈堂。靈堂燈火通明,進門就看見張臨皓的背影。

張臨皓就跪在老爺子的遺照前,這麽守了一夜。

他跪了一夜,第二天就上了飛機,他早就在美帝定居,是個美籍華人。

他在葬禮上并沒怎麽說話,他的身份尴尬,的确不方便多說。只是整個葬禮我都沒見他表達任何情緒,沒難過,沒失落,就是安靜守在一旁,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我不知曉張老爺子對張臨皓的背離作何感想,也不知張老爺子死前有沒有想念過自己這個幾年未見的兒子。

張臨皓從很久之前,就不再對張家人做出僞裝了。從他能自己養活自己起,他就開始露出了自己本來冷硬的面目,開始逐漸脫離張家,後來他一走多年,連張老爺子的百歲宴都沒回來。他對張家人是沒什麽感情的,至少在我看來是沒有,他這種人,誰都不愛。

——這都是很多年後的事了,至少從九五年起,我還有十幾年可以講。

臨開學前兩天,張夏先他媽帶我們一起去買文具。開學前買文具對小學生而言是一件鄭重其事的大事,就算是張夏先這種牛逼小孩,也是十分期待有自己的新鉛筆盒的。尤其是那種帶磁鐵蓋的雙層的裏面還有轉筆刀的高級文具盒,只消一帶進班級,就是焦點所在。文具店就在學校旁邊,老字號,有各種貼畫雞毛毽子悠悠球小人書,于小學生而言是聖地一般的存在。

進店之後張夏先他媽就讓我們各自選,選好了一起付賬。張臨皓也在,張夏先他媽挺客氣對張臨皓說:“随便選,看中什麽拿就成。”

張夏先他媽也是官二代,和張夏先他爸門當戶對。挺不錯的女人,大方,沒市井女人的那些壞毛病,但她也絕壁沒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紀會多了這麽個小叔子。

張夏先他媽對這個小叔子很客氣,然這個小叔子對他更客氣,張臨皓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張夏先他媽不會拉下臉叫這麽個私生子“弟弟”,大面兒上過得去,就成了。

就在買東西的時候,碰上了熟人。

我和張夏先的同班同學,住的也挺近,家長之間自然認識。那家孩子是個小男孩,悶蛋一個,沒什麽存在感的那種。

兩個大人見面就聊了起來,從孩子暑假幹了什麽到最近哪家服裝店進了新貨,末了那女人順口來了句:“這孩子是誰家孩子,長得真好。”

“張家來了個神似張老爺子和張書記的小男孩”,這消息一早就傳開了。不大不小的地方,傳聞遠比人腳快。有人說這人是張夏先的遠房親戚,有人說這其實是張夏先的兄長,張書記藏在外面的私生子。

“張書記在和他老婆訂婚之前啊,就在外面有個女人。那女人和張書記才是兩情相悅,張書記跟他老婆結婚完全是因為政治聯姻。張書記和那女人在外面生活了很多年,一早就有了這個孩子,一直養在外面的。那女人受不了一直沒名分,再深的感情也給磨沒了,前陣子剛出國,這不,張書記就把那私生子給帶回家了。”

那些外人說的惟妙惟肖,像是親眼見識了張夏先他爸這些年的恩怨情仇一般。

傳言如此,張夏先他媽在外人眼中就成了個可憐人。

忍辱負重,可憐啊。丈夫在外面長期包養小三還有了孩子,現在小三一走正妻還得幫小三養孩子,慘啊。

這些傳言自然瞞得很緊,至少在文具店時,張夏先他媽還是不知道的。他媽當時也有那麽點尴尬,張臨皓于張家而言是個醜聞,總不能直接給別人說“這我小叔子”吧,于是張夏先他媽輕描淡寫說,“這是夏先遠房堂哥,以後就跟着夏先他爺爺了。”

張夏先他媽是标準的大家閨秀,脾氣好有風度,從來都走在小城女人的前端,冬天穿毛領大衣夏天穿旗袍,頭發一段時間就換個造型,特洋氣,我媽跟他媽差遠了。張夏先他媽生活在優越的家庭環境中,教養不是一般二般的好,即便面對那般略帶譏諷的八卦臉,還是能心平氣和跟人說完話。

張夏先他媽和那女人聊天時,我和張夏先就站在不遠處聽着。張夏先抱着一大摞文具,聽的特仔細。聽完了就挺生氣跟我說,“那個姓楚的!根本不是我堂哥!”

那時他也小,壓根不明白張臨皓這個人的意義。他心裏多少也知道這家夥來歷是個大事,但完全沒有想到爺爺嫖、娼這種事上,張夏先當時也跟我講過,他挺郁悶說,這個姓楚的,一定是我家的恩人,我爸我爺爺因為報恩才收養他的。

張夏先從小就跟他媽看多了電視劇,還是宮鬥那一挂的。

那天在文具店,我們買了好些東西。張夏先買了新書包新鉛筆盒新鋼筆等一系列和學習沒什麽關系的東西,我臉皮沒那麽厚,只象征性拿了一點(我媽也時不時給張夏先買點營養品衣服什麽的,反正大人們對金錢有獨特的盤算方式,小孩不用管)。張臨皓則和我倆不一樣,他買了好些字帖——這一行為在我和張夏先看來都極其裝逼。

張夏先對于張臨皓花他家錢這事一開始是很計較的,但他後來發現自己的計較完全沒點屁用,就幹脆不再計較了。

“反正這個姓楚的遲早都得滾蛋,我就先放他一馬。”張夏先如此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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