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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暑假結束後,我和張夏先上二年級。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麽嚴格的标準,沒有要求入學年紀,九年義務教育也還沒有實行,五年級畢業直接升初中,四五歲小孩上一年級的一大群,像我和張夏先這種八歲上二年級的都是大齡學生了。張臨皓大我們三歲,上的是畢業班五年級。張臨皓這種插班生上學挺容易,張夏先他那個書記爸爸跟教育局長打個招呼就成,據說是學校年級主任對張臨皓進行了分級考試,确定這個小孩能跟得上教學進度,就直接讓張臨皓進了五年級最好的那個實驗班。

張夏先對這事倒沒怎麽生氣,剛開學這幾天對他而言太忙,得炫耀他的暑假旅游,炫耀他的新玩具和新文具,沒時間計較張臨皓成為學校大佬這件事——對于低年級小學生而言,四五年紀的高級生簡直是黑社會古惑仔般的存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張夏先在我們學校還是挺厲害的。小學生,只消不是智障,成績一般都差不到哪裏去,即便考不了雙百,每次考個八、九十分還是可以的。張夏先成績處于差和不差的臨界點,一班七八十個小孩他能排個三十多名,我和張夏先差不多,充其量比他前個十來名。張夏先長得好,穿的衣服也上檔次,走哪都是個公子哥模樣,因此是學校的升旗手,每個星期一都在全校師生的注視下顯擺一回。除此之外他還是校合唱團的,跟着學校去過不少地方表演。相比較之下,他的發小趙昴就是個平庸學生,遠不如張夏先紮眼。

一年級開始的時候我和張夏先是同桌,後來張夏先上課總找我說話,老師就把我們倆調開了。我倆一個南一個北,就這張夏先還能在課件時一路小跑跑過來找我講話,後來張夏先找到班主任說,老師你還是把我跟趙昴調成前後座吧,我每天跑來跑去累死了。于是二年級開學排位時,我和張夏先成了光榮的前後座,我比他高一厘米,所以我坐後排。我的同桌是個眼鏡妹,成績在班裏排第一。張夏先同桌是幼兒園的小班花。

我這人,估摸着是最晚熟的那種,就沒對哪個小姑娘多看過幾眼,連第一次遺精都比張夏先晚了個兩三年。在和眼鏡妹同桌之前,我就沒跟小姑娘怎麽說過話——也怪男女比例嚴重不平衡,每次班級男女結伴跳舞都剩下好些個男生,我每次分到的小夥伴都是男的。

眼鏡妹這小女孩,當時在我們班裏挺不出衆的。除了成績好,其他一無是處。臉上有雀斑,頭發枯黃,穿的也不怎麽好看,至少在張夏先看來絕壁算不上“好看”那一挂。不過我對眼鏡妹挺滿意,話少,不吭聲,不會影響我在課間時看小人書。

每次大課間,班級裏的小姑娘都去操場跳皮筋踢毽子,男生去扔沙包疊寶塔,整個學校都吵到不行。張夏先這個時候最亢奮了,他得去聯合其他男生(他不叫我,閑我太悶)去欺負小姑娘,故意給小姑娘使絆子,最好把小姑娘惹哭。小女孩哭了就去告老師,老師再把張夏先叫到辦公室做調解,可不熱鬧。有時候最熱鬧的時候,整個班級的小孩都出去瘋跑,就剩我跟眼鏡妹在教室。教室空蕩,我看武俠小說,眼鏡妹看《小學生導讀》這類傻逼雜志。眼鏡妹喜歡看書,二年級寫日記時就能引用名着名言,學霸人物。我和她明顯不是一挂人,但這種互不打擾的課間生活我還是挺喜歡的。

至于小班花,我從開始到現在,中間跨度二十多年,一直都對這大美妞兒敬而遠之。據說女孩都比男孩早熟,不知道真假,但小孩早熟絕壁不是個好事,我就是深受早熟迫害的倒黴玩意兒。

小班花打小就漂亮,即便當時我還沒什麽審美意識,也知道這女孩和其他女孩挺不一樣。正該長個頭的小女孩,穿衣打扮都差不多,講究點的穿個裙子,不講究的穿大一碼的甚至撿親戚剩的,白球鞋小書包,沒多大特色。人小班花就不,從來都是花裙子小皮鞋,跟時裝秀一樣。小班花家裏是做生意的,我們這的商業街就是她家開發的。當官的和做生意的不一樣,張家有錢不敢嚣張,但小班花家有錢的明目張膽,九幾年就坐大奔上下學,整個學校也就只有小班花是這檔次。

張夏先那時就挺喜歡小班花的,每天變着法欺負小班花。小屁孩,欺負女生的手段千篇一律,無非是揪小辮子之類的低級手段,張夏先也是這樣,沒事就揪小班花的辮子,在小班花的鉛筆盒裏放毛毛蟲,趁小班花午睡時在人臉上畫畫,還在小班花回答問題時偷偷抽掉板凳,每次都把小班花弄哭。

張夏先坐我前面,我和眼鏡妹經常目睹兩人吵架鬧別扭的全程,挺搞笑。

小班花家長跟張夏先家裏都認識,雙方家長也進行過協調,本來小班花哭着鬧着要調位來着,沒想到張夏先直接在辦公室打滾撒潑抱着老師不撒手哭着喊“你要把我們倆分開我就不活啦”,之後的一周內張夏先對小班花特好,還幫小班花寫了一次作業,終于把小班花成功攻略(除了張夏先偶爾發賤時太讨人嫌,大部分時間小班花還是能和他和平共處的),最後調位的事不了了之,倆人就這麽一直處,跟歡喜冤家一樣。

開學之後我就沒見過張臨皓幾次。當時本地的中學就那幾所,小升初的升學壓力挺大,張臨皓又是插班生,學業壓力遠比我和張夏先重。張臨皓白天上課,中午在學校吃食堂,傍晚放學了之後就去補習班,補習班上到八點,他又去上書法班。張臨皓對這種“提高自身修養”的東西很感興趣,暑假積極學象棋不說,現在又學書法。教他書法的是張老爺子的朋友,老頭子辦過字展,年紀大了每晚失眠,順便帶個學生解悶。張臨皓每天練書法直到十點鐘才回家,他回家的時候我和張夏先早就睡了。

二年級開學一個月的時候,班裏舉行了幹部選舉。

各科課代表由各科老師任命,班長從班級成績前十名的學生中投票選出。理所當然,我和張夏先和小班花都沒戲。眼鏡妹是有機會當選來着,但她平常不說話存在感太低,最後只得了三票。那三票是我張夏先小班花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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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夠義氣。

班幹部選舉一上午搞定,我們四個人中出了三個幹部,小班花是美術課代表,眼鏡妹是政治課代表,張夏先是體育課代表,就我一人是群衆。

現在說來也挺逗,當時班裏的幹部率得有50%。班長一個,副班長一個,各科課代表十個,班級共十豎列座位就選了十個豎列小組長,外加一個衛生委員,放眼一看各個都是幹部。就因為我沒當上幹部這事,張夏先又嘲笑我許久。

沒當幹部也無所謂,我這種上課偷偷摸摸看小說的家夥要是當了幹部才是笑話。我沒當幹部,但也幹了不少幹部才幹的事。眼鏡妹個頭小力氣小,每次搬作業去辦公室都搬不動,她性格沉悶沒什麽朋友,就我幫她搬。

倒不是說喜歡這小女孩。我和眼鏡妹的交流甚少,倆人都不是話多的家夥,從未有過糾紛和争吵,在校外遇見了也是點點頭而已,遠不如張夏先和小班花之間交流那般密切。

眼鏡妹把作業收齊,我把作業送進辦公室,這種配合直到小學畢業。我們學校政治組和語文組是在一個大辦公室的,我經常在那辦公室裏看見張臨皓。張臨皓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他是來辦公室幫老師改卷子的。

我也說過,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我跟張夏先是難得和張臨皓碰面的。張臨皓整日早出晚歸,又是補習班又是班級活動又是比賽,再加之他有意不再張家人面前露面——張臨皓來張家之後,張家的氛圍和他來之前并未有什麽區別。

正因為難得見着張臨皓,我偶爾在辦公室碰見他還挺高興的。

張臨皓每次見了我,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張臨皓這人清高,誰都瞧不上,他瞧不上我和張夏先,但我和張夏先之間,他更瞧不起張夏先一些,因此相比較而言,他對我還是給面子的——他在學校和張夏先打照面時,可是連正眼都不給張夏先。

張臨皓入學之後才兩個月時,就通過民主選舉當上了他們班的班長——打敗了一衆原住民,這個外來者當上了首領。

“張臨皓是如何取得同學和老師的信任敬佩當上班長的”我并不知曉,但張臨皓就單單坐在那,就跟旁的學生不一樣。

出類拔萃。

這話不是誇張,是真的。

學校老師女性偏多,中年女性更多,一堆女人聚在一起除了孩子老公婆婆就是八卦,而在辦公室幫政治老師整理作業時我有幸聽到了關于張臨皓的八卦。

張臨皓班主任說,張臨皓是張書記的私生子呢,他們家也是夠猖狂的,這種醜事都不帶遮掩的,竟然把私生子帶回家當大兒子養着了。

那女人又說了不少有的沒的,但每次八卦張臨皓到結尾時都是對張臨皓的誇贊,說這孩子沉穩懂事有禮貌,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那時張臨皓已經辦好了戶口,張老爺子估摸着也是怕丢人,特意給張臨皓辦了個單獨戶口,戶口本裏就張臨皓這一頁孤零零躺在那,沒有父母。當時戶籍政策也不嚴格,張老爺子一句話的事就能搞定。

張臨皓當上班長沒多久,就在我們學校出了一次名。

省際數學比賽五年級組的第一名,上了市報和校刊,還在周一升旗儀式上做了演講。

那天的場景我記得很清楚。

演講的前一天是周末,張家人為了慶祝這一喜訊特意去酒店吃了飯,順便也帶上了我。張老爺子對張臨皓很是滿意,這滿意中大概也摻雜了遺憾與內疚,于是在飯桌上,張老爺子給張臨皓包了個五百塊的紅包。

即便現在都有人為了五百塊殺人,更何況九十年代。

張夏先當場是想鬧一場的,但他怕挨揍,只得在心裏憋屈。用現在的話說,張夏先那晚就在靜靜地看着張臨皓裝逼。張臨皓表裏不一,我和張夏先知道。張臨皓在大人面前一直表現的很好,這個“很好”與在學校的“很好”是有些差異的,張臨皓在家裏一直有些羞怯軟弱,在學校卻是個被傳說化的優秀學生。

那晚張老爺子喝的有點多,一家人回去時已經有些晚,第二天是工作日,大家都趕着洗澡睡覺。我洗完澡路過張臨皓的房間時,發現張臨皓房間的門沒關嚴。

房間的燈光透出來,剛好偷窺。

我那時已經知道非禮勿視的道理,眼鏡妹的日記我從來不看,不像張夏先那麽不要臉偷翻小班花的書包。但當時莫名其妙的,就想看看張臨皓。

年少男孩對于年長男孩總是有種向往情節,張臨皓于我而言更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和趙煋的關系是很好的。我總是跟在他屁股後面轉,趙煋走哪我跟哪,趙煋也不煩我,總抱着我玩。之後我們倆都長大了,我不再親昵趙煋,趙煋也不再搭理我。我和趙煋慢慢也會變成我和爸那樣,連身處一個房間裏都會尴尬。

我那時對張臨皓的好奇遠遠大于對“群衆”身份的苦惱,明明身處一個屋檐下卻連見面都很少,這個家夥到底在想什麽,究竟是誰,那些八卦是真是假,他難不成真是張夏先的親哥哥。

然後我悄悄趴着門縫,就看見了張臨皓的背影。

他坐在書桌前,不知在看什麽。張臨皓那時也就是十一歲多的半大小孩,還有着小少年的稚嫩,但背影卻看起來一點都不溫情。即便在張家這段時間吃的好喝的好,但依舊沒胖起來,看起來還是個消瘦小孩。

就像所有狗血電視情節那般,我覺得沒什麽好看的就想離開,轉身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門。

偷窺被抓包。

張臨皓并不像我一樣慌張,他沒有第一時間回頭,而是拉開抽屜放了東西進去,才扭頭看向房門。

他看是我,問:“有事?”

沒什麽語調,但也沒有想象中的惡意。

我搖頭說沒事,又有點囧,想了想只得吭哧吭哧說:“祝賀你啊,得了第一名。”

這種恭維話,小孩老頭都會說。

張臨皓說了聲謝謝,又看了我一眼,說,“過來。”

我不明所以,就走去他跟前,卻發現他從書包裏翻出了一個禮盒。他把禮盒遞給我說:“比賽的獎品,送你了。”

禮盒裏面是支金頭鋼筆。

我很是受寵若驚。一是二年級的小孩還用不着鋼筆,完全拿鋼筆這類高級文具當奢侈品,二是沒想到張臨皓竟然把獎品送給我。

“我有一支了,再用一支就浪費了。”張臨皓如此說道。

雖然不明白他為何把這禮物送我,但我當時的的确确是被收買了,覺得這人好,仗義,連(代表着至高無上的榮耀的)獎品都送給我。

當然後來事實證明張臨皓只是因為被我偷窺到他的私事(雖然我什麽都沒有看到),順手送個東西封我口罷了。

他不光封了我的口,還徹底把我收買了。哪怕是現在,張夏先張臨皓這兩人如果發生争執,我還是會義無反顧站在張臨皓這邊。

當然之後我也偷偷去看過張臨皓的那個抽屜,想知道他當時到底在看些什麽,無奈一無所獲,抽屜裏不過是些草稿紙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say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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