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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張臨皓過生日,收了足有好幾千紅包,都是他那幾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給的。按照當年的工資标準,這些錢足夠普通工薪家庭幾年的收入。這些錢其實算不得生日禮物,代表的是這幾個兄妹對這個小弟的接納。張書記特意給張臨皓開了個銀行戶,鄭重其事把折子給了這個小弟弟。除了這些錢,張臨皓還收了一些玩具和書籍,都是高檔貨。

錢和禮物張夏先都知道——他是家中最關注張臨皓動态的那個人,張臨皓考試多少名,張臨皓什麽時候當的班長,張臨皓上的什麽補習班,張臨皓穿的新衣服,張臨皓的一舉一動他都十分在意,在意到病态的程度。他嘴硬跟我說他不在意,其實他在半夜時偷偷哭。八歲的男孩,以往一直是家裏最受寵的那個,現在突然來了個什麽都比他優秀的人搶了他的家人,像是幼小野獸般孤立無援。

站在他身旁的有我,只是他不願意對我示弱。死要面子活受罪。

張臨皓過生日,小班花也過生日。這兩人的生日會我都沒參加,自然不知道場面究竟如何,但周一去學校時,小班花見我和張夏先就給了我們兩個白眼,啊不,準确的說,給了張夏先一個白眼,給了我一個刀眼。

我們倆剛到教室,還沒來得及抄作業,班主任就把我倆叫辦公室去了。

是小班花打的小報告,說張夏先買玫瑰花送她當生日禮物。

學生送生日禮物這種事,老師是禁止的,一是怕小孩産生攀比心理,二是怕小孩偷家裏錢。班主任把張夏先叫辦公室談話我能理解,但把我也叫去就怪了,我是清白的。

是小班花為我解的惑。

在辦公室裏,這年幼的美妞穿着小粉紅裙子紮着兩個小羊角辮瞪着杏眼撅着小嘴指着我怒氣沖沖義正言辭理直氣壯說:“趙昴是同謀。”

我:……

這犟驢脾氣妞是報複我,怪我沒去參加她的生日會。

所以說,女人最可怕,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班主任對張夏先和同謀趙昴進行了一番教育之後終于把這倆倒黴孩子放出來,出來之後小班花就開始屏蔽這倆倒黴孩子了。

小班花和我們倆開始了長期冷戰。冷戰,顧名思義,雙方不說話,再畫一條三八線。冷戰這事對我沒多大影響,受影響的是張夏先,他三番五次找小班花說話無果,頓感人生十分灰暗。

學校裏不能和小班花玩,回家還有個讨人厭的張臨皓,張夏先一度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幸好在家裏難得和張臨皓碰面,不然張夏先連家都不願意回。和張夏先不一樣,我的日子十分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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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十二月,天氣越來越冷。張夏先每晚連動畫片也不看了,早早爬上床滾進被窩睡覺,跟頭豬一樣。他這人惡劣,自己睡覺就不準別人有任何動靜,我看書他嫌燈太亮,非得讓我跟他生物鐘一樣。

八點鐘,我自然睡不着,就只得在張夏先睡着後跑去客廳看書。

張老爺子和張叔房間都有電視,客廳一般是沒人在的。在客廳看書不會吵着別人也不會有人吵,但有一點不好,冷。我看書入迷,時常看着看着就手腳冰涼,冷成狗。我在客廳看書的時候就能每天見着張臨皓。

張臨皓這家夥不是人,這麽冷的天還能堅持自己去上補習班再去練字,自覺性可怕。差不多晚上十點的時候,張臨皓才到家,他進屋時我們倆能來個對視,他不會像忽視張夏先一樣忽視我,會給我個點頭示意再上樓洗漱回自己屋。

就這麽沒幾天,有天晚上突然降溫,張臨皓回家時我正接二連三打噴嚏。

張臨皓上樓時順口說:“來我屋吧。”

他屋裏有暖氣,比客廳暖和。

張臨皓這麽發話,我慌忙就抱着書踢踏着拖鞋跟着進了他屋。屋主去衛生間洗漱,我就一個人待在房間,有那麽點高興。

我當時已經很久沒和自己親哥趙煋有過什麽交流了。趙煋的缺失,其實挺令我失落的。因此這時候我突然就特想拿張臨皓當我哥,他給我鋼筆每次見面都給我打招呼還讓我進他屋,比趙煋對我好。

這種念頭萌發之後瞬間蓬勃生長,待張臨皓回屋後我心中的他就不一樣了。

此刻我心中的張臨皓就跟我過去的親哥趙煋一樣。

張臨皓晚上還在做習題,我看了眼他的課本,是初中數學。五年級上學期就開始看初中的書,張臨皓幹這事我一點都不驚奇,就像這本來就是他該幹的事。張臨皓這人挺神,自帶氣場,和他在一起莫名其妙的我就不敢亂吭聲,連翻書都不敢大聲。

我看書他做題,直到十一點半我的困意再也止不住,我才回了張夏先屋。

回去時張夏先睡的和死豬一個樣。

打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去張臨皓屋裏蹭暖氣。他沒趕我,但也沒有表示歡迎,他就自己看自己的書,就跟沒我這人一樣。

我的這一行為是一直瞞着張夏先的,他知道了準得和我絕交。

小班花的冷戰沒幾天就結束了,小孩子,沒什麽仇好記,過了那陣子自己就忘了。小班花開始跟張夏先說話,對我卻始終是一個“哼”字。

大課間時,眼鏡妹問我:“趙昴,你和鄭篤藝吵架啦?”

鄭篤藝是小班花的名字。

我被這問題搞得莫名其妙,說:“沒啊,我沒惹她。”

眼睛妹點點頭,又開始埋頭看自己的少兒文學雜志。

眼鏡妹不愛說話,文靜女孩兒一個。

被眼鏡妹這麽一提,我開始反思自己到底怎麽惹了小班花,反思到最後也沒個所以然,幹脆就不反思了,繼而看起小說來——張臨皓的書特別多,整個書櫃全是書,我準備把那些書全看完。

我從小到大都沒什麽志向,真要說起來,也就執着于兩件事。一是每次看一本書哪怕不吃不喝不睡都得把這書一口氣看完,二是一個男人。

那陣子每天都沉浸在小說裏,晚上又得去張臨皓房間蹭暖氣,雖然每天都和張夏先在一起,但我實在沒有怎麽關注張夏先,于是乎,張夏先就幹了件轟動全家的事。

這熊孩子先是在班級測驗中考了個倒數第一。他故意什麽都不寫,交了白卷。

交白卷可是件牛逼事,五年級都不見得有這膽子,更何況二年級的小屁孩。這要換成我,我媽準得揍我。張夏先實在是,太牛逼了。

那天考試之前,吃早飯的時候,張夏先他媽特意給我和張夏先買的早點,一根油條倆茶葉蛋,說是吃了就能考一百。那天早晨挺巧,吃早飯的時候和張臨皓碰面了。

張臨皓每天早晨都在家吃,因為張老爺子說外面的飯不幹淨,要求他早晨一定在家吃。我們學校每天七點半到校,去學校十五分鐘教程,我跟張夏先都是七點起床七點十五出門。張臨皓每天早晨六點就能起來,他跟着張老爺子在院子裏坐一套半小時的老年健身操,做完之後再跟老爺子一起吃飯,每天七點準時出門——這麽一來,我們在飯桌上基本是碰不到的。

平日周一到周五見不到,周末張臨皓去補習更見不到,因此張夏先被刺激的機會還是不多的。偏就那天早晨,張臨皓出門之後半路又折回來,回來之後他從書包裏掏了張卷子給張老爺子,說是老師讓家長簽字,他頭天晚上忘記了。

小學考試最瘠薄煩了,屁大的考試都得讓家長才分數下面簽字。

張老爺子一看張臨皓的卷子,立馬就開始大肆誇贊——屁話,滿分,哪個家長不高興。

張老爺子年輕是軍官,雖然退休多年,但有時一高興了那說話的語氣還是有點訓斥說教的意味,老爺子對張夏先說,“夏先啊,多跟臨皓學學,看人家臨皓,每次考試就沒考過九十八分以下過”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張老爺子順便把我也說了一頓,說,趙昴啊,你從小就聽話,又喜歡看書,成績又比夏先好,你平常也看着夏先點,夏先要是調皮,你就說他。

我:……

老頭子說這話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呢,我要敢惹張夏先,張夏先絕壁揍我。

我很識時務沒吱聲,張夏先也沒吱聲,我倆吃完早飯去學校的一路上他都沒吭聲,接着考試時他也特安分沒偷瞄小班花的試卷,看起來特像一個正常人。

我們班主任,一中年男教師,教數學的,幹事效率特高,改卷子小半上午就搞定,接着他就把張夏先叫去了辦公室。

說個題外話,講講這個班主任。

我們小學是本地最好的小學,但在學校任課的教師大多是沒編制的年輕教師。有編制的教師大多是有背景有關系的,每月只拿錢不上班——反正那些沒編制的老師多了去了,壓根用不着他們去代課。像我們班主任,就是這些沒編制的苦逼教師中的其中一個。

他很慘,別的老師熬到他這年紀一早就混上編制了,而他又沒錢又沒人,人到中年還只是個校聘老師,跟個笑話一樣。

索性上天眷顧,在他絕望之際排了張夏先過來。他巴結好了張夏先就等于巴結好了張夏先他爸也就是張書記,只要張書記首肯,編制輕松到手。

所以張夏先能混上個體育委員呢。

班主任把張夏先叫到辦公室,語氣關切問:“張夏先,怎麽沒寫試卷?”

張夏先從早晨開始就沒吭聲,這會也不理他。

班主任:“是沒帶文具盒麽?老師給你鉛筆,現在在辦公室把卷子做了就行。”

張夏先還不理他。

班主任:“難得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

這班主任又充滿關切問了好幾聲,直到張夏先很不耐煩說:“煩死了。”

班主任:??!!!

張夏先:“我就不想寫,你打電話給我爸吧,讓他來揍我。”

班主任:……

這班主任就真把張夏先他爸給叫來了,班主任之前也給張書記打過電話,但張書記業務繁忙從沒搭理過他,沒想着這次張書記還就真來了。

班主任就和張書記坐在辦公室說了許久,掏心掏肺,簡直把張夏先說成自己親兒子,詳細描述這一年多他是如何關愛張夏先的。

張書記是黑着臉出校門,黑着臉回家的。我估計張書記是給氣的,他到底是個官,甭管班主任語氣多讨好,在他聽來都不是個滋味,他當官這麽多年被個老師拽着啰嗦了一下午,怎麽能不憋氣,再加上自己兒子也真是不争氣,小小年紀就開始不聽話,竟然都敢交白卷了。

張書記這段時間對張夏先都是不滿的,他自己都難能處理好和張臨皓這小弟弟的關系,再加上張夏先整天拉着張臉給張臨皓甩臉子,張書記好幾次都想訓張夏先,自己硬是把那股惡氣給壓了下去。這倒好,舊的還沒去新的就來,張書記在車上就氣得牙癢癢。

張書記前腳來學校,後腳我們班同學就全都知道了,各個看張夏先的眼神都飽含憐憫。張夏先趴在座位上不吭聲,誰都不搭理,表情說不出是生氣還是難過還是強撐,反正他不給我說,我也不知道。

小班花這妞善良,之前一直和張夏先冷戰來着,這會看張夏先這麽喪,就戳了張夏先一下,問:“張夏先,你沒事吧?”

張夏先幾天沒能和小班花說話了,這一會小班花主動找上門了他竟然沒把握住機會,硬是沒吭聲。

小班花就有點生氣,又問:“張夏先,你怎麽了?”

張夏先哼唧了一聲,低聲說:“沒事。”

這熊玩意說完就出了教室,逃了之後的課。

夠牛逼。

就這麽到了放學,做完衛生後已經六點多了,我本以為張夏先一早就回去了,沒想到出校門是發現這玩意正蹲在路牙子上吃烤紅薯。

天怪冷的,這熊玩意穿着羽絨服帶着帽子圍巾,跟頭奶熊一樣。他轉臉見我,囵吞咽下嘴裏的東西,哼:“真慢。”

我:……

張夏先從衣兜裏掏出一塊烤紅薯遞給我,用塑料袋裝着,說:“快點。”

我接過紅薯開吃,倆人沿着沒怎麽有人的道路慢慢走,張夏先時不時踢着路上的石子吭哧吭哧地走,過了一會他說:“趙昴。”

“昂?”

“你身上有多少錢?”

“……五塊。”

學校不準小學生上學帶錢,五塊錢已經足夠買五十包冰袋的巨款了。當時我爸媽每月也就百八十塊工資,我這一天好幾塊的零花可不算少了。至于張夏先,我不知道他每天帶多少錢,反正他總是請小班花(順帶着我跟眼鏡妹)吃零食。

張夏先聽了我的回答似是無語,就不再吭聲繼續踢他的石子了。

我倆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換拖鞋,張夏先他爸就已經在沙發上候着了。

手裏拿着他上次吊打張夏先的雞毛撣子。

張老爺子和張夏先他媽都在不家,張書記就想趁着這一會時間趕緊揍張夏先一頓。

張書記本着臉說:“張夏先,過來。”

過去就得挨揍,傻逼才過去呢。張夏先就站在玄關那拽着書包帶子瞪着他爸,眼神充滿後現代主義般稚嫩的反叛。

張夏先這神情一下子就把張書記惹怒了,他起身大步過來就要揍人,我一看這陣仗都楞了,正想着我是跑呢還是幫張夏先挨呢,我還沒想好,張夏先大喊一聲“我恨你們!”拔腿就往外跑。

他這一嗓子喊的怪凄慘,又憤怒又可憐又悲憤,估摸着喊完他就哭了。

張夏先把腿就跑,我跟他爸呆在原地愣了一下才慌忙趕出去,跑出去的時候張夏先已經不見了。

因為各種複雜因素的糅雜,張夏先離家出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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