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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交白卷、離家出走,張夏先用這兩件事讓張家人意識到了某些危機——張臨皓的到來,令張夏先很不爽。

大人們的讨論結果,是給這倆孩子增加一些交流的機會。

“只要相處的時間長,一定會接納對方”這種邏輯挺傻逼,就像把一對單身男女關在一個房間,說,可勁操,操多了就有真愛了——多傻逼啊。

張夏先他爸正想着什麽時候來一次家庭出游,碰巧我們這破逼地方舉行了一次作文比賽。命題作文,《快樂的星期天》。

這次作文比賽由教育局牽頭,分小學組初中組高中組,一等獎享有中高考加分福利。我和張夏先這種低年級小學生沒資格參加這種高端比賽,但張臨皓是必須要參加的,他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得衛校争光。

這次的作文大賽是由張書記拍板的,因此他自然知道張臨皓比賽的事,也把這事告訴了張老爺子。張老爺子就問張臨皓,準備怎麽寫這個作文。

張臨皓說他要去敬老院做一天志願者。

看人家這覺悟,換成我跟張夏先,絕壁是去游樂場玩。

張臨皓這提議實在驚為天人,張老爺子張書記倆人當場拍板,周末帶着張臨皓去敬老院慰問——順帶着不懂事不開竅的趙昴張夏先。

張老爺子這人豪爽,好交朋友,平日就喜歡去敬老院和老年大學去找老朋友跳個舞下個棋唠唠嗑,本來他說他帶着幾個小孩去就成了,偏趕上紅十字會的活動——入冬了天冷,十字會去敬老院捐贈棉衣棉被。張書記想了想,幹脆讓張臨皓跟紅十字會的人一起去,怎麽說也算是個體驗。

于是在張書記的安排下,我和張夏先莫名其妙跟着車去了敬老院。

張夏先對個周末的行程十分崩潰,他認為這一舉動十分傻缺,完全是浪費時間,當然,我也是這麽認為。

敬老院裏市區有些遠,坐大巴車得四十分鐘,我們早晨六點鐘就被喊起來,十分痛不欲生。那天張老爺子有事沒跟我們一起,車上都是陌生大人,就我們仨小孩,大人們個聊各的,我們仨就孤零零坐在最後一排。

張臨皓坐在靠窗的位子,我坐在他身邊,張夏先坐在我身邊。最後一排六個位子,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仨為什麽非擠在一起——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張夏先已經全然不排斥張臨皓了。

那天張臨皓的手受傷時,張夏先實際上應該是比較擔心的,因為我慰問完張臨皓上樓後,張夏先急匆匆問我,“那姓楚的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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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那開始,十分奇怪的,就沒有再對張臨皓表現出排斥厭惡的情緒——甚至在我看來,他是想和張臨皓親近些的,只是他拉不下臉而已。

我對張夏先的內心世界自然不得而知,但如果這兩人能夠當朋友的話,對我而言絕對是件好事——我就不需要背着張夏先跟張臨皓玩了。

張臨皓看書,我看書,張夏先睡覺,到達敬老院時是上午八點,敬老院門口一早就工作人員在那等着,往下就是走流程,沒什麽意思。

我們下車時被紅十字會的一個年輕人叫住,他說自己是張書記安排帶我們去看看老人們的,問我們現在要不要去。張臨皓搖搖頭,很禮貌說,不用了。

于是大人們各自忙活,剩我們仨。

那天很冷,天陰,有風,我們仨都穿了很多,仨人穿的同一款外套,是我媽陪我爸在上海出差時給我們仨捎帶的,乍一看挺拉風,臨出門前,張夏先他媽還給我們照了張相,就用那種傻瓜相機,那是我們仨第一張合影。

大概是因為新衣服的原因,張夏先興致一直不錯,這熊玩意向來沒耐性,他坐不住,不願意聽講話,問我:“趙昴,出去玩?”

我看了看張臨皓。

“你們去吧。”張臨皓說。

張夏先嘁了聲,嘀咕:“這有什麽好玩的,我剛才在車上看見這旁邊有個公園,有人在那裏抽陀螺,咱去看看呗。”

這麽冷的天,我也不想出去玩,就很不仗義了一把:“那你去吧,我怕冷。”

張夏先這才哼了一聲走了,就剩我跟張臨皓坐在一衆老人間,安靜聽完了整個流程。

張臨皓不愛搭理張夏先,這一點我感覺到了,就算張夏先現在有意無意的有那麽點想跟張臨皓套近乎,張臨皓還是不搭理他。

捐贈會很快結束,十字會裏的義工都去幫着做衛生之類的,我問張臨皓要不要跟着去。張臨皓想了想,說:“上去看看吧。”

我這人,應該是有作病。大男人一個,話不多,內心戲豐富。這麽些年我一直特佩服張夏先,佩服他那股沒心沒肺瘋起來不要命的牛逼勁。人張夏先一直想逃學逃學想翹課翹課想離家出走離家出走想談戀愛談戀愛想和姑娘上床就和姑娘上床,人張夏先一直是個坦蕩的孬逼。但我不成。我要是有張夏先一半灑脫,我一早就解脫了。

後來我也想過,我的作病應該是在去敬老院後才顯露出來的。這敬老院就是個兩層帶院的自建房,條件不好,沒護士沒護工更別提什麽“家庭般的溫暖”,充其量能讓老人吃飽穿暖,若不是家庭條件實在困難,沒人會讓自家老人來這受罪。敬老院攏共就十幾個老人,大多是八十多歲的老頭,七十來歲的在這裏都算是年輕人了。在這種絲毫沒有什麽生命力的環境中,我只覺得沉悶壓抑。

貧窮,艱苦,狼狽,沒有溫情的人的晚年。

撲面而來的衰老的狼狽,讓我感到十分難過。

我和張臨皓跟着義工做衛生,直到中午開飯時,才想起來張夏先。張夏先在家從來不做家務,讓他幹活是壓根不可能的,但這種地方應該沒什麽好玩的才對,這熊玩意也不知道去哪瘋了。張臨皓去飯堂幫忙,我去找張夏先。

我找遍了每個房間和廁所都見着人,圍着前院跑一圈無果又去了後院。

說是後院,就一髒兮兮的幾平米的小地方,裏面有根水管,充當水房用。

我沒還到後院,就聽見張夏先的聲音。

“你不冷啊?”

……

“這水這麽冰,你不怕冷?”

……

“這麽多衣服,你一個人得洗到幾點?”

……

“你們這沒洗衣機?”

……

“不是吧…連洗衣機都沒有?”

……

“你多大了?上幾年級?”

……

我走進去,正張夏先的背影。他蹲在地上跟人說話,被搭讪卻一直沉默的男孩也蹲着,正在洗衣服。男孩身邊的洗衣盆比他看起來還大,盆裏還擺着那種最傳統的搓衣板。

張夏先發覺我進來,嘿嘿一笑:“趙昴你來了?這有好玩的。”

他所謂的好玩的,就是這個男孩。

男孩轉頭看我,臉通紅。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糗的。這男孩估計年歲跟我倆差不多,也就是六八歲的樣子。雖然這男孩穿的單薄破舊手上耳朵上都有凍瘡,但竟然看着還挺眉清目秀的,順眼。

比張夏先順眼。

張夏先還在那喋喋不休,問這問那。那男孩始終一聲不吭,埋頭搓衣服。我瞅了眼那個大盆,裏面黑乎乎的應該是老人家穿的棉衣棉褲,這男孩手上全是凍瘡,每搓一下都挺費勁。

我光是看着他洗衣服都覺得冷。

張夏先這人有點偏執,得不到回應他就一直嘟嘟囔囔個不停,眼看着他越說越來勁,我只得叫他去吃飯。

張夏先“噢”了聲,又跟那男孩說:“你去不去吃飯?”

男孩搖搖頭。

張夏先“啧”了聲,嘆息:“哎,真辛苦。”說罷就跟我一起去吃飯了。

我們倆到飯堂時,張臨皓已經開始吃了,我屁颠颠跑他身邊坐下,張夏先一看桌子上的午飯就拉下臉。饅頭鹹菜稀飯外加一小點兒炒雞蛋,這是敬老院夥食最高配置,但對張夏先而言,這也忒次了點,竟然連雞腿都沒有。張夏先這熊玩意在家裏脾氣大,但在外面還是很懂事的,因此他還是忍辱負重吃了這頓午飯,吭哧吭哧吃完了他一抹嘴就往外跑。

“你幹嘛去?”我叫他。

“嘿,去看那個洗衣服的!”張夏先笑嘻嘻跑走了。

張夏先生活優越,身邊的同學朋友大多一個圈裏的經濟條件都差不多,因此他很難接觸到這種孩子——他覺得新鮮。

吃完飯張臨皓去幫義工的忙,我偷懶耍滑不想幹活,就去找張夏先,果不其然,他還在那看人洗衣服。

“你不餓啊?”

……

“你怎麽能不餓呢?我一頓不吃都不行,剛才那吃的太差了,我平常在家裏每頓飯都有排骨的。”

……

“哎,你這衣服是給誰洗的?你爺爺?”

……

“我以後才不給我爺洗衣服呢,他衣服都是我姑從國外買的,都得送洗染店去洗,在家洗就給洗壞了。”

……

“哎呦你手崩裂了,都出血了!你手都凍爛了!”

張夏先突然這麽一聲咋呼,拽着那男孩的手就往外跑,嘴裏還念着“我帶你去找醫生疼不疼啊!”,跟言情劇似的。

張夏先見我也在,說:“趙昴他手爛了,咱們去找那個醫生看看。”義工裏有醫生。

那男孩滿臉通紅,糗的通紅。他慌忙掙開張夏先的手,搖頭說:“沒事。謝謝。”聲音特小,文靜的跟個小姑娘一樣。

說罷他又蹲回去接着洗衣服。

張夏先:……

“你…”小少爺再一次被驚呆了。他向來是有個頭疼腦熱都得去醫院的主兒,要是哪裏磕破蹭破了得哭一宿的主兒,結果他遇着一個不怕死的張臨皓已經夠可怕了,這個家夥也一點都不怕疼,現代人類已經進化到這地步了他怎麽不知道啊!

“你不怕疼啊?”

“不疼。”那男孩說。

張夏先:……

“趙昴你怕不怕疼?”張夏先問我。

我:……

“我怕。”

得到我的回答之後張夏先才放心下來,果然他自己是個正常人。

我倆等這男孩洗完衣服又跟着這男孩一起去了二樓,正如張夏先所猜測,這男孩的爺爺住敬老院。

十來平米的萦繞着奇怪氣味的房間擺着四張小床,住着四個老人,我們進去時發現張臨皓和幾個義工也在屋裏。

這男孩的爺爺就睡在最裏面靠窗的床上。

男孩去照顧他爺爺,張夏先也跟了過去,我看那邊實在擠不開,就默默來到了張臨皓身邊。

張臨皓看了張夏先那邊一眼,有些遲疑。

“你認識他?”我小聲問。

張臨皓略微蹙眉,低聲道:“他是咱們學校的學生。”

“诶?”

張臨皓像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這男孩,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和你們一個年級的。”

張臨皓大致一講,我立馬就想起了這個人。我去辦公室送作業時,聽老師們講過這男生的事。父母一早去世,自己一個人過的很不容易,雖然貧困,但是成績特別好,次次班級第一。老師們私下來還集過錢,把錢當成獎學金發給這男生——怕傷及這孩子的自尊心。張臨皓也在家裏提過這個孩子,好像老師們私下捐錢時他也參與了。

“我只知道他沒父母,不知道他還有個住敬老院的爺爺。”張臨皓說,“上次比賽時我見過他,成績非常好。”

張臨皓難得誇人。

“他不認識你啊?”我問。不然總該打招呼才對。

張臨皓搖頭:“這小孩太自卑,不合群。”他看了眼那男孩,輕聲說,“可惜了。”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就看着那男孩扶着他爺爺顫顫悠悠走出去了。

張夏先跑過來,嘿嘿直笑:“他帶他爺上廁所了,我才不跟着去,臭死了。”

男孩剛出去,義工們就聊開了。聊的是那男孩的悲慘故事。

“易融中午又沒去吃吧?”阿姨a說。

“可不,在這吃一頓是一頓的錢,他那麽會省,哪舍得在這吃。這孩子這麽犟,每次帶他吃飯他都不願意,也是愁人啊。”阿姨b說。

“他那個叔叔也是個白眼狼,親爹都不願意伺候,易融這孩子打小照顧他爺爺,這都多少年了。”阿姨c說。

幾個阿姨你一言我一語聊的甚歡,直到男孩扶着他爺爺進屋才安靜下來。

我們三個小孩都沒說話,當時我只是在想,那個叫‘易融’的男孩,那麽窮那麽苦都不怕,他膽子那麽大,可他從小被他叔叔揍到大,為什麽不能像張夏先那樣離家出走呢。

不過也沒什麽,因為那天之後我就把這男孩的悲慘際遇抛之腦後,轉而再次崇拜起我內心的親哥張臨皓了。

張臨皓可牛逼了。

他是左撇子,即便右手折了他都能用左手寫字。從敬老院回來之後他寫了兩篇作文,兩篇都得到了張老爺子的好評,張老爺子看完這兩篇文章,第一句話是“你這篇講同學的作文寫的很好,但不符合比賽主題,還是選另一篇吧”,第二句是“那個叫夏易融的小孩,以後你多幫幫他,有什麽事就跟我說,不能讓這麽好的孩子受苦”。

敬老院之行結果一,張臨皓憑借他那高尚情操得了小學組的特等獎。結果二,張老爺子的資助名單中,又多一個叫夏易融的男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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