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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連着兩次模拟考,我都沒考好。數學英語一塌糊塗,還不如高二時的分數。

或許是因為高考将至,我雖認為自己不緊張,可實際上一早就處于高度繃緊的狀态。我整日都如上了發條的鐘表絲毫不停歇,可這看似努力的背後卻是毫無章法的茫然無措。我學習效率不高,複習方法也并不十分與自身契合,我正在慢慢摸索,并且已經快要摸索出一條适合的道路,但遺憾的是,我沒有時間了。

倘若再給我一年時間,我一定會比現在的狀态好上兩倍,但複讀這路,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撐下去的。

我不願意複讀,也不願意随随便便上個學校交付自己的前途,這種莫名其妙的堅持令我進退維谷。我不是個幸運的人,從小到大都沒遇見過什麽幸運的好事,随随便便考上大學這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拼了命努力。

一星期流了三次鼻血之後,班主任命令我去休息一天。他說趙昴你把自己逼得太死,這個心态不行。

高考固然重要,但考不上也犯不着去跳樓。人生長着呢,高考于這漫長的一生而言,不過是千千萬萬轉機中的一個而已。

我們這班主任,別看年紀不大,卻總是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樣。他這人吧,信佛,玩的是超脫。沒事就在家裏拿小狼毫抄個經書,說是修身養性。這種性子的人有他的好處,心寬,長命。當然,也有壞處——他信命,因而不積極上進,難以發揮主觀能動性。

這種性格的班主任實際上不适合當高三的班主任,偏他是語文特級教師,講課是一等一沒話說,培訓機構花大錢請他過來,拿他當個寶。

于是我被放假一天。

那天我一直在壓馬路。中心花園,市政府,運營河,花園小區,商業街,少年宮。這中間我在面館吃了碗面條,還在肯德基吃了個套餐。

那天天氣很好,天藍,即将入夏。我買了瓶礦泉水坐在街邊的長椅上,看着來往人群。

這個城市的經濟落後,義務教育欠缺,居民素質低下,是全省的後勁城市——所謂“後勁”,不過是“落後”的文雅稱號罷了。

上公交時沒人排隊,行人向來肆意闖紅燈,超市促銷時出現過顧客被擠出心髒病的新聞,夜晚十點之後就會出現成群的酒鬼和離家少年,無數的夜貓野狗,臭氣熏天的垃圾箱。

這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我曾聽人說,這個城市是屬于每一個嬰兒的。老一輩的人會死掉,新一輩的人會成長并接替這個城市。人在更新換代,城市也在更新換代。人是維系城市的血液,城市是生育人的子宮。

可在我看來,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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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城市每年都孕育着幾萬甚至更多的高考生,這些高考生無不抱着“離開這裏”的夢想。這些是城市最新鮮的血液,可這些血液都将留到別處,并且不再回來。這個城市留下的人們是被篩選過的,這些人無法讓城市前進。這些人令城市和自己保持同樣的步伐,而實際上在這些人留下來的瞬間,他們身上的某些東西就已經停止運作了。

可城市是最寬容最和善的。城市不會拒絕自己任何一個孩子,任何破壞任何诋毀任何來自孩子的不公對待,城市照單全收。

于是城市拖着沉重而緩慢的步伐,在世間艱難行走。這個城市遠比其他城市落後,但看着這些身處其中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路人,那點落後就顯得絲毫不重要了。

我是被這個城市孕育并且發誓要離開的孩子,我知道這樣很無情,但我十分慶幸的是,這個溫柔博愛的城市一丁點都不介意我的背棄。

在這為期一天的假期即将結束時,我甚至還去看了夏易融。

我本來在公園看老頭抽陀螺的,可再一回神,就已經在學校了。我知道這下意識的行動是為何,幹脆就坐在圖書館外的休息凳上一直等。我倒沒有想很多,像是神游一般,靜靜等待着那個将來的人。

我等了很久。

從天色漸暗直到深夜,最後到學校關門的時候,老鳏夫打遠處走過來,他舉着手電筒,沙啞着聲音問:“怎麽還不回去?”

“閉館了?”我問。

“都十一點了。”老鳏夫道,“趕緊回家吧,學校該關大門了。”

我點點頭,繼而離開了學校。

真不巧,夏易融今天沒來圖書館。

我回別墅時已經是十二點。我剛進院子,就看見門口一個人影外加一個火點。再走進,發現是鼓手在那抽煙。

鼓手的名字十分鄉土,雖然比翠花好點,但也沒有比彩霞雲朵小芳好到哪裏去。這名字鄉土到我們無法直視她的朋克外表,最終只得稱其為鼓手。

鼓手最開始對這名字有點不适應,還是狗頭說,“要麽架子要麽鼓手,這倆你選一個。”

然後鼓手咬牙選了第二個。

當然,之後狗頭有些苦悶對我說,“昴哥,那男人婆是不是有點蠢啊,這倆外號這麽難聽,正常人肯定會哪個都不選啊。”

我:……

但打那之後,我們都叫她鼓手。

鼓手擡頭看見我,扔了根煙過來,我接過煙,和她并肩坐在臺階上。

那時我還沒有煙瘾,僅僅是将煙拿在手裏把玩。鼓手抽的是520,我之前也沒見那個女生抽過,這麽一聞,味道還挺好。

鼓手抽完一支,啧了聲:“老子讓人給挖牆腳了。”

我:……

鼓手是個同性戀,我們幾個人都知道。她是個十分中性甚至男性化的女性,女性特征十分不明顯,胸部如男性那般平坦不說,那發型那臉型甚至那眼神,都更像是個清秀的少年。

我對女同性戀沒什麽意見和建意和感觸,反正這些人和我無關。

“臭女表子。”鼓手恨恨罵道。

我:……

這話在我看來,其實就挺嚴重了。

“我他媽就幾天沒見她,這女表子就跟別人睡了。”鼓手咬牙切齒,“竟然還跟他媽一個男人睡的。”

我:……

“這婊子整個就玩我呢。她知道我同性戀,好奇,想跟我磨鏡子玩,結果她嫌不好玩就跟男人玩去了。我他媽整個就一陪練的。”

我:……

“臭女表子。”

我:……

真奇妙。

真正的同性戀都生怕性向暴露,而這些人竟然還渴望當一個同性戀。

“這臭女表子…”鼓手扔了煙頭,垂頭罵,“臭女表子。”

失戀的鼓手同像是失戀又沒有失戀的趙昴在門前呆坐許久,直到鼓手打了第一個噴嚏,兩人才哆哆嗦嗦回了屋,繼而各自滾回房間睡覺。

或許是因為白天走了太多路的原因,那晚趙昴睡得很好,第二天睜眼時,他再次恢複滿血狀态,如餓狼撲虎一般和試卷厮殺開來。

那天距離高考還有十五天。

趙昴最開始對高考的認知,是放假。那時他還是小學生,知道只要一高考他們就能放三天假。他身邊每年都有認識的哥哥姐姐高考,而真正讓他有所印象的,是張臨皓。在他年幼無知的年歲中,張臨皓是他見識過最厲害最牛逼的人物。之後是趙煋,趙煋高考那天全家人都去送了他,那時的趙煋還只是個只會跟女朋友打炮的色急少年。再之後,是趙昴自己。

在他目送了那麽多人離開這個城市之後,他用于也來到了這個渡口。

這個城市和他的未來之間隔着一條長長的名為高考的大河,而擺渡人,則是他自己。

趙昴站在波濤洶湧的湍急河流前,心想,終于到了。

高考那天是個晴天。據說每年高考都是晴天,可是真是假,沒人去較真考證。

為了不在臨考前分心,班主任一直沒讓我們回家。知道考前的前一晚我們十個人都在上課,而高考那天我們則像平時那般一早一起床,上了早讀課,随後帶着考試用具坐大巴來到考點。

我和空少古筝妹子一個考場,有熟人,沒什麽好怕的。

全當是平常的模拟考吧。

我是在高考結束時見到的夏易融。

那兩天如同夢境,我難以回想其間細節,或許驚慌或許害怕或許沉穩,那些珍貴回憶一早被時間消磨殆盡令我無法追憶,我只知道當所有考試結束後,我見到了夏易融。

考試結束後我并沒有立刻回家,反而去考點學校的操場坐了一會。五點半,太陽正在下山,夕陽将這裏染成金色。大部分學生都迫不及待同家人去慶祝,抑或回家抱頭痛哭,我察覺到心中某種翻滾的情緒,那情緒在一點點從我體內流逝繼而令我愈發疲憊,我想說,想笑,想哭,想跑,可最後,我只是安靜坐在那裏,默默看着天邊。

于是我想起書裏說,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吃,想愛,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忽明忽暗的雲。

如此契合心境。

我十分茫然,又有些無措。高考就這樣如期而至卻又措不及防,我都沒來得及對未來的生活做一個構思,就已經被迫成為了一個畢業生。

前途并非渺茫,只是有些無所适從罷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身邊的位子坐了人,我轉過頭,看見夏易融笑眯眯的眼睛。

萬年不變的白襯衫牛仔褲,還有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你不回去啊?”他問。

“嗯,坐一會。”

“嗯…”

“考得怎麽樣?”

“哎呀…”夏易融笑,“不算差吧。”

那就是考得好的意思。

“準備報哪個學校?”我問。

“等成績下來再說吧。你呢?”

“誰知道。興許我得留級一年。”

“怎麽可能…”夏易融調侃,“你想留級,學校還不見得願意收留你呢。”

我笑着搖頭,不再言語。

于是我倆并肩坐着看了好一會夕陽,直到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我拍了拍有些發麻的腿,起身道:“我回去了。”

“嗯。”夏易融颔首,“再見趙昴。”

“…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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