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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我是在大一元旦時見到的夏易融。

張臨皓回國,在北京頓了兩天。他住在林西水家裏,若不是林西水告知,我壓根不知道他回來。這家夥誰都沒聯系,甚至張老爺子也不知道他回國,跟別提張夏先了。

林西水并不知曉張臨皓回國的目的,當然,他也不在意。林西水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即便我誠心實意的問他,他也不告訴我。

一年多的國外生活并未改變他什麽,在我看來他依舊是那個略微神秘的鄰家大哥,因為過去就沒有很親密的緣故,現在也不會覺得因為距離而失落。

我不知道張臨皓是否還記得酒吧張夏先表白的事,處于某種陰暗心理,我特想問問張臨皓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無奈我對這人多少有點畏懼,不敢提一些敏感話題。大概在張夏先表白的那一刻,這兩人的叔侄情誼就到此為止了吧——盡管張夏先才不想要什麽叔侄情誼。

但我還是問了個在內心糾結許久的問題。

那天張臨皓帶我去吃燒烤,借着微醺的酒勁,我叼着羊肉串問:“臨皓哥,你小時候真打過自己一槍啊?”

那是張夏先之前喝醉酒時告訴我的,說他背了十幾年的黑鍋,那一梭子明明是張臨皓打的。真他媽是怪物,竟然舍得下手。

張臨皓作出回想的神情,繼而搖頭笑:“我當時沒想打自己的。”

“哈?”

“我也是第一次碰那種槍,很緊張,一不小心就走火了。”張臨皓失笑,大抵是笑那時年幼無知。他道,“我也怕疼。”

酒精令我的大腦有些遲緩,但我當時的确感覺到一陣洶湧的失望。

張臨皓是那個時候走下我心中的神壇的。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張臨皓他,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

我打小都十分敬佩他,将他看作人生楷模。可就因為他“失手”打了自己一槍,我對他的崇敬瞬間一點都沒了。

這兩者完全沒有任何邏輯關系,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可笑,但我真真正正失望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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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時起,我再沒覺得張臨皓是個厲害的人物,也再沒敬佩過別人。

張臨皓在北京那兩天和夏易融見了一面。我明明想着不要去見夏易融,可不由自主的還是跟着去了。

夏易融在學校圖書館勤工儉學,一小時八塊錢,每周不超過二十個小時。他的工作無非是幫着整理書架搬運書籍,不需要什麽體力,工作環境也不錯。

他晚上工作到十點,我和張臨皓就在他們學校門口的肯德基等他。

十點過一刻,這家夥小跑着推門進來。

我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這家夥一點都沒變,可又變了許多。他的造型依然是白色羽絨服,灰圍巾,深藍牛仔褲,腳上是男生标配運動鞋,可看起來卻不一樣了,神采飛揚,青春年少,和過去軟綿綿的樣子一點也對不上號。他哈着熱氣,微微冒汗,見了我們,招手示意。

“臨皓哥,趙昴。”他坐下,笑眯眯。

他喜歡笑。

夏易融坐下就只喝了一杯熱果汁,他說寝室十一點查寝,回去晚了要扣分的。

即便時間短促,張臨皓還是同他聊了不少。夏易融成績依舊是班級第一,擔任班支書以及學生會幹事的職務。他每日計劃滿滿,嚴于律己,積極向上充滿幹勁,是個十分優秀的大學生。

因為成績優秀外加為人和善,他在學校有十分好的人緣。老師和同學都信任他,視他為班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再不會有人揣測他的家庭和出身,沒人當他是小偷,沒人嫌棄他家貧。

大學是個可以将過去的自己完全隐瞞的平臺,這是個全新的世界。

他過得很好,并且心滿意足。

在年幼時他曾立下誓言要來北京,當他付諸努力之後,北京向他敞開了溫柔而寬廣的懷抱。

張夏先沒有來,我們也沒有提起他。我聽以前的同學說,張夏先現在是有名的夜店咖。他開蓮花,跟人賭球賭馬賭女人,張揚又嚣張,從不畏懼他人閑言碎語。我和張夏先已然是兩個世界的人,甚至我認為他和夏易融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夏先從來都配不上他。

夏易融并不知道張夏先和張臨皓的恩怨,他只知曉這二人因叔侄關系略有尴尬,聰慧如他,自然不會自找沒趣。夏易融是個聰明人,這是我最開始就知道,并且無數次确認的事實。他遠比我聰明的多,知道怎樣讓自己活得輕松。

張臨皓也不知道夏易融和張夏先已經到了那種地步。

被迫或主動成長的每個人,正在漸行漸遠,會擁有各自的人生,會脫離過去的小集體,最終大家連相見都變得不容易,也不必再說什麽交心話。

理想主義者趙昴在最初總抱着大家永不分散的矯情想法,後來他認識到了這想法的可笑,就也沒再提起過。

十點四十,夏易融起身要離開。我和夏易融送張臨皓上出租,直到車子遠去,我才道:“我送你回寝室吧。”

“好啊。”夏易融欣然允應。

我第一次去他學校,走在寬闊的梧桐大道,暖黃燈光将路面映照成斑駁碎片,冬日的夜晚冰涼,只是我并未感到寒冷。

一路無話,我們路過學校的宵夜攤和奶茶店,路過接吻的情侶和聚會的青年,最終走到他寝室樓下。

“上去坐坐?”他客套。

“不了。”我道,“我們學校也有門禁。”

“嗯…”

“啊對了,”我沒話找話,“張夏先哪去了?”

“啊,他去旅游了,好像是去泰國那邊…”夏易融道。

張夏先的學習狀态和我倒是差不多。不上課,随意玩,只有考試作弊時最用功。他是不在意能不能學到東西,反正混個畢業證就成。

“你沒去?”

“勤工儉學嘛…”

我想知道他和張夏先現在究竟如何,可單從他的神态中并無法發現端倪。我最終只能放棄,安慰自己說,這倆人過的好着呢。

“趙昴。”

“嗯?”

“…嗯,我該上樓了。”

“啊?——哦,再見。”

“嗯,再見。”

他轉身離開,很快消失在樓道中。

我按原路返回,路過女寝時看到不少纏綿難分的戀人。我哈了口冷氣,心說果真熱戀的人都不怕冷。

那天我走了三站路。

也沒什麽意識,就挺無趣一直走着。

等我走到學校爬回寝室躺床上時,輕輕嘆了口氣。

我大概,是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極其無聊了。

零六年元旦至零八年初,十八到二十歲,這本該是一個人最寶貴的青春時光,卻被我遺憾浪費。這兩年期間我無數次試圖做一個別人口中的“優秀學生”,無不以失敗告終。惰性令我無法奮進,我如同深陷沼澤的動物,只能眼看着自己日漸堕落,無人解救。

就在我停滞不前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都在努力前行,當我回過神時,我早以無法和他們并肩。

張臨皓在美國找到了工作并且正在申請綠卡,雖然他已經兩年未回家并未和張家人聯系,但這種無情無義并不妨礙他的優秀。

在美院上學的狗頭已經多次在國家級攝影比賽中拿獎,他和國內幾家有名的雜志保持長期合作關系,攝影作品經常在各大網站上露面。

簽兒妹一早拿到了會計證,英語過了六級,他在省會的會計實務所打工,幫企業和公司做賬,收入在支付學費養活自己的同時還能補貼家用。

小班花在大二暑假時去了法國,她讀服裝設計,堅定成為一個出色的服裝設計師。

鼓手也在北京,她和同學成立了樂隊,從最初的酒吧駐場到音樂節嘉賓,這條路不好走是真的,但她不曾放棄。

夏易融迅速完成了少年到青年的蛻變,他變了模樣,面容雖有青澀但已然日漸沉穩,他成為了文法學院的學生會主席,這個看似溫煦的青年在學院有着極好的口碑,他成績好,人緣好,為人可信,并且會周旋,換言之,他很會處理事情。從不與他人發生糾紛,遇事果斷迅捷,從不給旁人留下話柄。圓滑,中庸,擁有這兩點的人足以在人事間生活得很好——他是個聰明人,我一直都知道。

毫無疑問,在這些人中,我是個盧瑟。當然我并非唯一的盧瑟,張夏先和我差不多。他翹課,挂科,擅自離校,身上背了學校好幾個處分。但因為家庭原因,他并沒有遭到開除處理。他同我一樣浪費着時間,并和我一樣沒有絲毫愧疚。

這兩年中,我的室友失戀熱戀數次,時刻像我驗證着愛情的不可靠。被劈腿被抛棄,甚至還有最簡單的“不再喜歡你了而已”。

這兩年中,趙煋完成了程序化的基層歷練,從鄉鎮挂職鍛煉之後,他回市局沒一個月就被提拔,在兩年內完成副科正科兩級跳。工作穩定,前路平坦,家境不錯,趙煋單項條件不算好,可這些外部條件綜合到一起,他就成了個挺優秀的單身漢。不少給他介紹對象的,他也去見面,有不錯的也去喝杯咖啡看個電影,只是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這兩年中,張夏先他爸再接再厲,已經可以進軍省部。我爸依舊是張夏先他爸的羽翼,只是随着張夏先他爸位愈高權愈重,有些事情我爸不再能參與。

這兩年中,張夏先他媽已經逐漸穩定。她不再住療養院,而是回了娘家,由自己媽媽照顧。她像是已經不再為情所困,終于掙脫開來,準備開始新的人生。這兩人依舊未離婚,或許是張夏先媽媽想和這個深愛的男人有最後的也是唯一的牽扯。

這兩年裏我也見過夏易融幾次,意料之中或是突如其來,反正每當我快要遺忘他時,他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因為只隔三站路的原因,夏易融學校和我們學校是兄弟學校。夏易融所在的文法學院和我們學校的文學院是結對學院,這倆學院經常聯手組織活動,演講比賽,公益活動,讀書會等等等等,總歸我總是會在活動宣傳單上看到他們學院的名字。而夏易融作為學生會長,也時不時會來我們學校一次。

只消來我們學校他就一定會和我聯系,叫我出去吃頓飯,或者就只是單純的“見一面”。

他作為活動組織者,身兼數職,要協調各部門運作,要聯系各方面,要做各種清點,還要應付時不時貼身的小學妹——游刃有餘。明明像是陀螺一般不停轉動,他卻絲毫不顯慌張。于是我是真的明白,過去的生活完全壓制了夏易融的能力,只要給他一個平臺,他就能成為一個發光的人。

我站在遠處,看着他忙活。他的電話不斷,只得一手拿手機一手給旁人指點工作,他的幹事們極其信任以及依靠他,只消是他的吩咐立馬跑着去做。他和老師談笑風生,絲毫不顯拘謹,老師拍拍他的肩膀,似在誇贊。

他的笑并不是面具而是發自內心,他喜歡這種生活。

因為年幼的營養不良他始終沒我個頭高,也一直胖不起來。可過去那麽不顯眼的他,竟然出落成這個樣子。

我從來都沒想到過。

借着空隙時間,他走到我身邊。我笑:“很厲害嘛。”

他垂下眼睫低笑:“就那樣吧。”

他擰開礦泉水剛喝了兩口就有小學妹來請教問題,他無奈笑笑,好脾氣去幫小學妹忙——雖然這學妹在兩個小時內已經麻煩了他五次。

看,夏易融已經成為被求助的對象了。

夏易融你,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呢?為什麽,我都不知道呢?

于是我突然想到,在幾年前,我好像在心中立下一個誓言。我說我會變強大,不會讓夏易融受到一絲一毫的欺負。

那時的我啊…

…真可笑。

我們班有個女孩子喜歡夏易融,在觀看過夏易融的辯論賽之後,她對夏易融癡迷到極點。說夏易融幹淨清秀有才華,脾氣好性子溫柔,一舉一動都甚有風度,甚至還肯定說夏易融是個富二代——“只有富二代才會有這種氣度嘛”,她這麽說。

這姑娘見過我和夏易融一起,便以為我倆關系鐵。她找我要夏易融的電話號碼,還想請我搭橋請夏易融吃頓飯。

我說了兩三個蹩腳借口,可這女孩壓根不信。她是夏易融的狂熱崇拜者,絲毫不放過任何一個和夏易融交流的機會。

恰巧那兩天夏易融又來我們學校參加辯論賽(這家夥是校辯論隊辯手,經常跟着校隊趕場子,來我們學校更是跟逛後花園一樣),女同學找活動中心的熟人要了兩張門票,死活把我拽了過去。

這姑娘說,趙昴,咱倆同學一場,你可真得幫我啊,就讓我跟他吃頓飯就行,後面的事我自己處理。

我思量了許久都沒有想出‘後面的事’是什麽事,談戀愛?或許吧。

這姑娘篤定說夏易融沒有女友,是個情感空白的小王子,說自己要成為夏易融第一個女朋友。

我笑笑沒說話,最終也沒打擊她。夏易融他,哪有你想象的這樣。

倘若每人都是能夠一眼望穿的泉水,人哪還要活得這麽辛苦。

但那天我還是耐心聽完了夏易融的辯論。

那日的主題是一個社會熱點,關于道德綁架的。夏易融是正方一辯,從各種角度闡述社會約定俗稱的規則是有多麽重要。

他像是謙謙君子。即便是在辯論,也絲毫沒有咄咄逼人。他穿着白襯衫,平靜溫和的講述自己的觀點,聲音如流水般平緩動人,舞臺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臉,就如同在上演一出話劇。

他是這場話劇表演的男一號,明明沒有絲毫争奪,可衆人的視線還是在他身上流連忘返。

我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值得被別人迷戀。

他在我沒注意的時候,變成了一個全新的夏易融。

一個我絲毫不認識的夏易融。

辯論結束後,我把女孩子帶到夏易融面前,介紹他倆認識。夏易融稍帶錯愕,卻還是微笑和女孩握手,做自我介紹。

我的任務完成,借口有事離開。

我絲毫不想見他,面對日漸優秀的夏易融,我只有自慚形愧。在最開始時我也和他去吃飯,聽他講講近況。随着他愈發厲害,我開始找各種借口拒絕他的邀請。

在拒絕了幾次之後,他也感受到了我的抵觸,繼而識趣不再和我聯絡。

再之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總之那女孩失落的一段時間,再沒有提過夏易融。

我身邊再沒有能讓夏易融出現的契機,我不去聯系他,他也鮮少聯系我,再後來,我們就真的徹底斷了聯系。

我再一次聽到夏易融的消息,已經是零八年的夏天,大三下半學期。

傳聞說,那個名叫夏易融的優秀的學生會主席,因為同性戀的原因,被開除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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