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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那晚我把夏易融帶回了家。像是時下最流行的約炮情人,卻沒有發生什麽事。

我從很久之前,就學會對任何有關于夏易融的事情不抱希望了。

六十平米的單身公寓,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不過一個落腳的地方,足夠我住。房裏攏共就一張床,靠牆是宜家搬回來的沙發和書桌兩件套。這地方是我在北京的安身之所,我對這房間的布置十分滿意,而現在卻覺得一陣羞愧——我和夏易融的差距無時無刻中都在流露出來,和他相比,我太寒酸。

進了門,夏易融先是四處打量一番,笑:“你的房間總是這麽幹淨。”

我從來不愛收拾房間,上學時夏易融總來家裏住,為了留個好印象,我總是把房間弄得幹淨。

我知道他肯定不會拘泥,也就沒招呼他,忙換了鞋去小陽臺上,确認雪糕正趴在那才安心。

雪糕已經十歲。它成了只老貓,身體也不甚好,時常大喘氣,或者窩在角落一動不動,和一個遲暮老人沒什麽差別。只是它依舊喜歡纏人,每每我在家時都要蜷縮在我大腿上休息,我小心給它按摩梳毛,生怕它身體再出毛病。

我怕它死。

“讓我抱抱?”

我正坐在陽臺上給雪糕按摩,夏易融湊了過來,他接過雪糕,笑,“哎呀——都這麽大了?”

這陽臺不過幾平米大,放兩把椅子就滿。當初就是為了讓雪糕多曬些太陽才定了這個房子,如今坐了兩個男人,霎時就變得擁擠。

雪糕已然不認識夏易融。

它掙紮着不想讓夏易融抱,我看它實在費勁,怕它累着,忙把雪糕抱回自己懷裏安撫。人都說貓沒記性,它和夏易融這麽多年沒見,不記得他也正常。

雪糕很快睡去,我把它放進貓窩,複又坐了回去。

兩人并肩,無話可說。

已經是下半夜三點多,再不一會,天色就要亮了。

夏易融輕輕打了個哈欠,我再一看他,眼眶裏全是血絲。

“好幾天沒睡了,”他歉意笑笑,“有點撐不住。”來之前我問他住在哪裏,他說住酒店,不過今天同屋的小助理泡上了妹子,他幹脆就把房間讓了出來,騰給那小助理辦事。

我不信他沒有再開一間房的錢,可他為什麽非要來我家,我不願去細想。

“好幾天沒睡?”

“來北京一直在跑學校,又忙着其他事——林哥現在,變了不少啊。”

他這麽說着,我才突然想起來,上中學時他見過我家裏林西水的照片。張臨皓大一時我和張夏先去北京,和林西水拍了不少合照,那些照片都被我珍藏着,夏易融也見過。

這兩人或許因我和張夏先張臨皓的機緣巧合而見過面,只是林西水已經完全不記得夏易融了。

“挺有魅力。”他逗趣道。

這話的确不假,年少時的林西水漂亮不假,聰慧也不假,那時他被很多人迷戀,而現在,即便他臉花了也有人迷戀他,是因為他有魅力。

可我他媽一點不想和你談林西水。

“你先去睡吧。”我起身,“我去給你拿套洗漱的。”

“家裏還有備用?”他問。

……

大概是我多心,第一反應是他在測探我的私生活,看我家裏有沒有人來。也是,單身男人哪有備兩份的,窮講究。

一時間我也不想解釋說這其實是我前兒剛去超市買的準備換的,只得敷衍笑道:“成了你快去洗吧,趁這會多睡點。”聽他公司說等白天他們還有生意要談,來北京這些天每天都是行程滿滿,也難得他累。

他去洗澡,我從衣櫃裏掏出鋪蓋打了個地鋪,反正夏天,鋪個褥子蓋個毛毯就成,将就一下。鋪好床,我在鋪上發了好一會呆,等過了一刻鐘,夏易融擦着頭發從衛生間出來,穿着我給他拿的舊睡衣。我特意找了身長褲長袖的,大概他也覺得熱,幹脆就将袖子卷了起來,露出白皙的手臂。

“你去吧,還有熱水。”

“嗯。”

我站在花灑下,熱氣蒸騰,整個空間被白霧籠罩。我下意識撫摸自己小腹上的疤痕,那時中學時為夏易融擋刀留下的。每當我神游時都會不自覺摸那道疤,似是能讓我心安。直到不小心将水調成涼的,冷熱交替猛地一激靈,我才真切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浴室裏,全是夏易融的氣息。

夏易融,他回來了。

可回來了,又能怎麽樣?

事已至此,還能怎麽樣?

我想不出之後要怎麽辦,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最終我只想到四個字。

聽天由命。

我在浴室裏磨磨蹭蹭半個多小時才出來,夏易融正躺在床上,輕輕打着鼾。他蜷縮成一團,像個嬰兒那般,睡姿和過去一點沒差——聽人說嬰兒睡姿是因為潛意識裏缺乏安全感,可夏易融這麽一個人,他這麽強大,應該從不缺乏安全感吧。

他的頭發沒擦幹,濕漉漉的,我關上空調怕他受涼,末了還是有點不放心,幹脆把他搖醒。

“你先別睡,把頭發吹幹,別感冒了。”我對他道。加之晚上又喝了酒,明天本就可能頭疼,再一受涼,生意還要不要談了。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含糊道,“沒事,明天再吹…”

大概是困急,他很快又睡去。我也經常熬夜做案子,知道在極度疲憊情況下的睡眠十分痛苦,一旦被吵醒整個身體都不舒服,我不再叫他,自顧拿吹風和幹毛巾上床坐在他一旁,将毛巾墊在他腦袋下,又将吹風開了最低檔,給他吹起頭發來。

這電吹風是在超市買的,便宜貨,噪音大。

早該買貴的。貴的噪音小,不吵人。

夏易融頭發柔軟順滑,像小孩。我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在暖黃小夜燈的照應下,看他的面孔。

小朋友夏易融,少年夏易融,青年夏易融,這三個夏易融一直沒什麽變化,五官,面容,什麽都沒有變。小臉盤,尖下巴,長睫毛,鼻子挺翹,因消瘦而凸起的鎖骨,胳膊上一輩子都不會消散的傷疤。

我小心翼翼翻過他的手腕,不意外看見一圈淺淺淡淡的痕跡——他平日帶手表,就為了遮擋這傷痕。對于夏易融這種偏執的家夥而言,愛情這種東西,太遙遠。他這種人,太容易将一件事看的太重要,将一件事當成救命稻草,不自覺就會将這事變質。他是個優秀的人,成績好,學生工作做得好,可他不會處理感情。他看張夏先好,他喜歡張夏先,卻沒辦法在抓住契機後和張夏先正常相處。他自尊要強,不會将自己的弱點袒露,也不願對張夏先表達心意,于是他只得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繼而在毫無章法窮途末路之時選擇自我傷害。或許那時開除于他而言是件好事,至少讓他不必再深陷在自己心中的泥潭。

他打小在那種環境下生長,即便看起來和正常人一般,心裏還是有欠缺的。

他和張臨皓一樣,沒辦法好好愛人。

所以他在感情中更适合做一個被動角色,只消任旁人愛就好。

如果當年我們一起走。

如果當年。

我悄悄伸手指戳他的臉頰,那裏有兩個名為“酒窩”的坑,每每出現都動人無比。

我依然愛他。

我不能騙自己,也沒辦法騙自己,更再也騙不了自己。

我當然愛他。

從過去到現在,我只愛他。

第二天一早夏易融就爬起來,他去衛生間洗漱完畢,出來時我已經買了早點回來。

我記得他喜歡吃甜的,特意去買了甜豆汁和糖糕,他接了就吃,我又問:“什麽時候去公司?”

“一會就走。”他慢道,“這次來主要是學習,談生意倒是其次。”他們教育中心的老師大多年輕,缺經驗,加之他自己也是年輕人,整個團隊呈低齡化,除卻他這個金字招牌,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老師。他帶着團隊來北京進修,順便和其他公司談事宜,能和林西水打上交道也是意外。

“怎麽幹上這行的?”

“嗯?”他無奈,“不知怎麽的,就這樣了。”

任誰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到了這一步,他如今能有自己的小事業,可見奮鬥也不容易——更何況,他沒有正經大學畢業證,連身份都是僞作的。

頂着陌生名字,在陌生的地方,哪是件簡單的事。

我看着他慢條斯理吃着早點,儒雅的像是幅畫,看着看着,突然問:“你結婚了?”

這話剛出口我的腦袋就一懵,媽的說錯話了,好端端的,問的這是什麽屁話。

“你還真信啊,”他噗嗤一笑,“老同學你也忘了?”

“老同學?”

“以前在操場撿錢的事,忘記了?”

我想了半響,突然靈光一閃,“眼鏡兒?!”

他抿嘴笑,“現在的生意夥伴。”

我愣了好一會,最終蹦出了一個“操”字。

眼鏡妹大學時就一直在貴州的希望小學支教,大學畢業後直接去那裏當了老師,她平日忙,我們聯系的也就少了。即便聯系少了,每不過半年我都要和她打個電話,內容大多是拐彎抹角問夏易融的消息。

她一直都說自己不知道夏易融在哪。

“她幫了我很多。”

後來我才知道,這女人一直和夏易融有聯系,夏易融在離開學校之後去山區找了眼鏡妹,他在眼鏡妹所在的希望小學帶了一段時間課,等逃避夠了現實,他對眼鏡妹說,這樣不是辦法,僅靠我們兩個人,什麽都做不成。夏易融給眼鏡妹出招,說要借助社會的力量。眼鏡妹支教多年,作為标兵人物上過當地的報紙和電視,于是眼鏡妹回母校號召志願者,成立支教團隊,發動募捐,慢慢将這份小事業做了起來。眼鏡妹和不少社會群體打了交道,媒體界有,教育業也有,夏易融也是在這之後才接觸了公考領域,借助做公益積攢的人脈,改頭換面,成了名師。

“…你們,”我幹澀問道,“就、好了?”不是我蠢,我是突然想到,眼鏡妹對夏易融,或許是有那麽點意思的。眼鏡妹打小就對夏易融好,也有人開過他倆玩笑。

他像是聽到一個笑話,忍俊不禁,“年輕小同事跟着起哄,還真把你給蒙住了——我是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種事,是應該埋在心裏,不應該被提起的。他當初因為這個原因被開除,這本應該是他的痛處才對。

我頓了頓,一時不知怎麽接話,就沒吭聲。

我從來都不太會和夏易融聊天說話,在他看來,我不過是個沒趣的人罷了。

“那個,什麽時候回深圳?”為不尴尬,我慌忙起了個話題。

他聽罷,垂頭一笑,“趕着我走?”

我:……

“我——”

“時間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手表,起身去玄關換鞋,待收拾利索,道,“那我走了。”

“诶——”

“再見。”

“呃——哦…再見。”

房門開啓又關閉,只留我自己在那幹愣着。

趙昴,你個蠢貨。

那天我一直在想夏易融的事,想到最後,終于清醒,愈發覺得自己可笑起來。

在過去的幾年中,因為不知夏易融的下落,我只是擔心他,擔心他過的不好,擔心他出事,從未較真過去的事。現如今我終于見了他,心裏石頭落了地,那些本來隐藏在心裏的事,一一浮了出來。

最開始見面時只被“久別重逢”這玩意沖擊了大腦,真正沉靜下來,才發覺自己多可笑。夏易融從來都不喜歡我,他喜歡張夏先,和張夏先搞過這事我一直裝孫子假裝不存在就且不提,他還坑了我,他坑了我的錢和傘還把我扔在火車站,他這麽多年都銷聲匿跡。他完全拿我當傻子,可我這麽個大傻逼竟然喜歡了他這麽多年,竟然一點都不責怪他。

這種事要是換在別人身上,難道不該一拳招呼上去大罵“快還老子錢”麽!

趙昴,你個鼈孫。

……可我怎麽可能和夏易融翻臉。

我一早就做好了當一個“一心謀事業而耽誤了婚姻”的男人,好好工作,不談婚娶,我只需耐心等待,極力忍耐,等趙煋家再生一個兒子,等爸媽垂老不再有能力過問我的事,我一早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只消給我足夠的時間,我一定能過上我準備過的生活。我不對夏易融抱有任何希望,不再期望和他扯上什麽關系,自幼的理想主義者趙昴已經決定懷揣着年少時的愛慕蹉跎一生—— 可現在,夏易融回來了。

我的生活一早平靜定型,可他媽,夏易融又突然回來了。

我沒辦法放下他。

是,我是沒辦法放下他,可那又能怎樣?他不喜歡我,不會和我在一起,即便他願意和我一起,我他媽真就能放心大膽和一個男人過日子?難不成我就能同家裏出櫃不成?

林西水的例子放在我跟前,他和家裏現在是怎麽個關系我一清二楚。我是孬種,我沒膽量,不敢出櫃,我不願給家裏蒙羞,我不願父母心傷。林西水不止一次斬釘截鐵告訴我說,趙昴,人這一輩子不僅僅是為自己而活,別走錯路。

我他媽能怎麽辦。

多可笑,張老爺子去,夏易融來,走了一個,來了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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