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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我和張夏先很小的時候就去過北京爬過長城,我家裏有一張“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好漢證書”,可我從來都不是個好漢。

我和趙煋如出一轍,不論是脾氣個性都想象,可他比我好得多,至少他在年少時好歹轟轟烈烈過,而我一直從來都是個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懦弱軟蛋。我曾經無數次想過,為什麽當時我沒有對夏易融表明心意?如果我當時表白了,并且以強硬的姿态去追求,那麽我不會像現在這樣。

藏藏掖掖,縮頭縮腦,擔心受怕,像個活在陰暗裏的蛆蟲。

即便當時他拒絕我,我好歹争取過,也問心無愧。也許當年被他拒絕一次,我早就能放下了。

是我軟蛋。

是我窩囊。

最終我只得将這久違的重逢當作一次“萍水相逢”,他來北京辦事,正巧我在北京,吃頓飯聊聊天,之後各走各路。

我一直沒去找他。

也不允許自己去找他。

我每日加班到半夜,累了就睡公司,壓根沒時間也精力去想夏易融。去他媽的老同學,去他媽的地主之誼,只要想起他我就沉不住氣,我不能想他。

我是個很難有“沉不住氣”這種情緒的人,然而這一次一想起他,我就開始苦悶。

也許這輩子,就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然而夏易融壓根沒給我時間思考,還沒等我糾結完,他便打電話叫我去喝酒。

你他媽一杯倒的量,找人喝什麽酒。

我把各種拒絕的話都想了一遍,最後還是在電話裏道,“好。”

“去你家?”他又問。

我依然說好。

我那天沒加班,六點正常下班,回到家遠遠就看着他在門口站着。他穿着棉麻的白襯衣和長褲,一副清爽幹淨的模樣,本正低頭玩手機,發覺我來了,他将手機塞回口袋,笑道:“回來了?”

“唔。”我搔搔腦袋。

我在家從不開夥,冰箱空空如也,夏易融盯着冰箱半響,頗為好笑:“去逛超市吧。”

于是我倆去了超市,我推着小推車跟着他,任他挑挑選選。

我從未想過能在這個年紀和夏易融一起逛超市。中學時我對未來的概念僅僅是明天後天下個月下半年,從未幻想過二十七歲時還能和夏易融維持良好關系——跟別說是這樣逛超市了。

居家過日子一般。

像是做夢。

年少時養成的習慣足夠維系一生,即便他現在已經不差錢,可買東西還是習慣貨比三家。這家夥神色嚴謹盯着手裏的薯片,大腦飛速計算是小包還是組合包劃算,再算明白之後,毅然決絕選擇性價比最高的那個——其實若較起真來,撐死也就快把錢的差別。

當然,算數對他而言自然沒有任何困難,他也一早過了需要斤斤計較的困境。他純粹是喜歡這麽玩,但凡能剩下點小錢他都覺得很有成就感——連雞蛋都不舍得吃的人生,一早成為過去。

我跟着他走了半天,終于後知後覺發現這家夥有點浪費——性價比是性價比,可這尼瑪也買的太多了好吧!

“趙昴你吃不吃這個?”他稱了各種鹵菜,又是豬耳朵又是豬肝,還又買了各種膨化食品,眼看着推車都滿了,他又跑冷藏區去拿酸奶和冰淇淋。

“就咱們倆,吃不了這麽多吧?”

他不理我,轉而又去了日用品區,拿了洗面奶這些玩意。洗面奶,毛巾,面霜,甚至還有內衣褲。

我跟在他身後,只是看他的一舉一動。天知道這家夥是怎樣做的“出淤泥而不染”,倘若告訴旁人這家夥過去是個靠救濟生活的貧苦小孩,準沒人相信。

等夏易融終于采購爽了之後,小推車裏已經滿當當,吃喝用度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電磁爐和一套餐具。

他是買得過瘾,最後我倆去收銀臺結賬,這家夥自覺去外面裝袋,我掏錢包刷卡,待付完錢,我又直覺提起倆大袋子,夏易融在一旁笑眯眯吃甜筒。

“趙昴你吃不吃?”他把甜筒遞到我嘴邊。

……

“牙不好,”我道,“你吃吧。”

“好吧。”他聳肩。

從超市出來不過八點鐘,正是熱鬧的重點,燥熱的夏季只要一動彈就大汗淋漓,我邊擦汗邊羨慕夏易融從不流汗的體質。我們又在小區門口的店子訂了啤酒和燒烤,等弄好了燒烤店的小年輕送貨上門。回家之後我倆把買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夏易融又将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日用品擺進浴室。

“你……”我倚在門邊,看他弓着腰忙活。

“嗯?”

“你買這些,”我實在摸不清頭腦,“不是帶回賓館的麽?”

“當然是在你這用的,”他有潔癖,擺東西時發現衛生死角,又開始擦起洗臉池來,“在你這住幾天,不礙事吧?”

我:……

“不是——那什麽……”我囧了半響,實在不知該怎麽搭腔,“你不是有工作麽,住我這,呃…嗯,随便你住。”

“把84給我遞過來。”

“84?”

“剛在超市買的,我放陽臺了。”

“哦…”我呆愣愣去陽臺,拿了84,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雪糕慢吞吞爬我腿上,我沒心思給它按摩,只是随手給它順了順毛。

這他媽…都是什麽事啊。

“趙昴?”夏易融在浴室叫我,“沒找到麽?”

我忙應聲,把雪糕放回窩,邁着十分沉痛的步伐去給夏易融送84。

衛生間是暖色燈,我看着他的背影,愈發覺得一切像是在夢境。

如果我能,趁着這個時候,去擁抱他。

等夏易融忙活好,燒烤也送貨上門。我把陽臺稍微收了收,擺了張小桌子過去,夏易融又把電腦搬過來,我擺吃的,他找電影。

他的确有這壞習慣,沒事就喜歡看電視看電腦,以前在我家看電影都能看到大半夜,沒想到現在這習慣還是沒改。

他找了個外國的老片子,抱着腿窩在小沙發上啃羊肉串。房間裏開着空調,溫度帶着剛好的涼意,他又讓我給他拿了條小毯子,裹着毯子抱着膝蓋,看起來甚是惬意。

說是看電影,不過是将電影當作烘托氣氛的工具罷了。好在有這略微随意安心的環境,我才能放松下來好好和他說幾句話。

可是,能說什麽?

問他當年和張夏先究竟是他媽怎麽一回事,問他到底為什麽被開除,問他這個時候來這一出是玩的什麽——我怎麽能問的出口。

他和我說了這些天工作中有趣的事,又倒苦水般說了些煩心事。他當時是白手起家,什麽事都是自己搞,慢慢事業壯大,資金投入、管理和推廣都是個難題,雖然現在發展不錯,只是競争太激烈。他之前在其他機構做特約講師,強項是面試,筆試也有所涉及,一節四十分鐘一對一的課程就能拿成千的回扣,一個完整課程下來收入甚是可觀。他調侃般道,自己當老板,心思重事又多,最困難的時候都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眠,身體遠不如從前。

“當初總是想要争口氣,要幹一番事業,現在發現真是不容易。”他苦笑,“太難。”

“你傻啊?掙錢哪有身體重要!”我聽了頗為生氣,夏易融這家夥從小就是标準的發育不良,只要發燒感冒就得在床上癱瘓好幾天,他身體素質差,壓根不該多操勞。“現在呢?睡眠怎麽樣?還要不要吃藥?”

“偶爾吧……是我貪心。”他搖頭自嘲,“誰不想過得好。”

萬年盧瑟趙昴是想和他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又作罷。趙煋從來都是個但求安穩的家夥,不願拼搏奮鬥,也能承受與安逸相伴而來的清貧。本來生就一個沒有遠大志向的家夥,加之沒老婆孩子,不用為房貸車貸奶粉錢發愁,更是得過且過,掙錢就花,這幾年存款都沒多少。

而夏易融張臨皓這些人,心裏都是憋着口氣的。他們迫不及待像別人證明自己的優秀,時刻不願放松,最後多少會有些成就。

趙昴是燕雀,不應該和鴻鹄讨論這些。

“動過把公司轉手的念頭,其他機構也有過來談合作的,可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任誰都不能随意撒手。誰能甘心?”

他算是真正的半路出家,全靠自己摸索這一全新的領域。他四處考察,自己編教材,編大綱,全身心都撲進去,他雖然舍得放手讓下屬去做,可大部分還是親力親為。實話說,他這麽個性格,對待旁人不冷不熱的,難得有什麽朋友,他身邊除了眼鏡妹壓根沒有人能為他出謀劃策——他也壓根不信任其他人。所以他累,所以他壓力大。

我悶頭喝了幾罐啤酒,又接着開了紅酒。夏易融也喝,他酒量一直不好,只是象征性小抿幾口。

他雙手捧着酒杯,仰頭看窗外,無奈高樓大廈,什麽夜景都看不到。

“我聽說,張爺爺去世了?”

我不意外他能知道這些消息,對于他而言,應該一直在關注張夏先的動态吧。

“嗯,上個月去的。”

“老爺子以前對我很好。”

“是啊…”我輕嘆。夏易融是我們的小學兼中學同學,那時三天兩頭就往大院跑,張老爺子又教他下棋又教他打太極,很喜歡他。只是上大學之後他就再沒去過張家,十來年未見,一大把年紀的張老爺子一早不記得他了。

老去真好,随随便便就可以忘記。

“張爺爺葬禮時我沒趕過去,不過托花圈店送了花圈過去,算是點心意吧。”

我仔細回想了一番,确實那天是有個沒署名的花圈送了過來,我和趙煋清點時還以為這是花圈店失誤了忘記署名。

“過陣子要回家給爺爺燒紙,也去看看張爺爺,”夏易融道,“自從嬸嬸去世,就沒有人給爺爺燒紙了。”

“你嬸嬸?”我費了很大勁才想起,我好像是見過他嬸嬸的。應該是在很年幼的時候,一面之緣。

“改嫁沒多久,就得了乳腺癌。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給錢也治不好。”他淡漠道,“她命不好,讓一個垃圾耽誤了半輩子不說,好不容易嫁了個老實男人,自己還得了癌症。”

他大概覺得自己這麽說太過冷漠,可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辭,只得幹巴巴補充道,“她以前對我不錯……可惜了。”

他向來吝啬自己對旁人的情誼,不願浪費一丁點感情。

他對旁人的記憶,僅限于“對我好不好”,而他對于“好”的認知也不甚清晰,更沒有什麽報恩的意圖——即便張老爺子當年處處照顧他,他也不過用一個花圈終結這份恩情,更別提我媽了。

我媽那時對夏易融很好,直到這兩年偶爾還會提起他。

可惜夏易融是個落得幹淨的人,他揮一揮衣袖,誰都不帶走。

電影一早放結束,我喝了十來罐啤酒,夏易融吃了不少烤串鹵味薯片零食,又灌了酸奶和可樂,他拍拍肚皮,感嘆:“很久沒吃這麽痛快了。”

我看得心驚,沒想到這家夥現在這麽能吃,中間阻撓了幾次,還悄悄把一整個剝好的榴蓮藏在了椅子下面,可這家夥一點都不馬虎,硬是把榴蓮找了出來,還說我小氣想吃獨食。

我一想他工作一忙就顧不及餐飲,身邊又沒有一個人照料着,腸胃肯定不好……等、等一下,哪裏不對。

……

夏易融他,身邊沒有女人是不假,因為他是個同性戀。可他媽,不見得沒有男人。

這麽些年沒見,萬一他已經有了同性戀人只不過不便明說呢。

他怎麽可能開誠布公對我說“趙昴我有對象啦是個男的我們可恩愛了”——他又不是傻逼。

他正舔酸奶蓋,見我不吭聲便問:“怎麽了?”

“沒,只是你這麽吃壞肚子怎麽辦,也不怕生病。”我俯身收拾殘骸,只把那些陰暗心思壓抑在心底。

“不怕啊——”他無所謂道,“反正有你。”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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