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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章這一夜怎麽也睡不着。
他一直想着傅娉婷當年的溫柔隐忍,風流高潔。
他被梁王囚禁時候是十三四歲,其他皇子也都是青春年紀。梁王與慈光公主便想出了個十分龌龊惡毒的主意。只命人往那囚禁皇子的方寸之地送許多美貌侍女,其中大半是愛争風邀寵的倡伶。
這衆多莺莺燕燕與一個皇子關在一起,每日也無其他事可做,不過是想盡辦法勾引皇子狎昵嬉戲罷了。梁王又故意讓人缺衣少食,不問醫藥,卻不時弄點春藥進去,那些侍女若是懷了身孕,也不送産婆進去,往往一屍兩命擡出來。
弄得囚禁之地如關了一群餓獸淫獸的魔窟一般。
傅娉婷是混在伶人之中被送進來的,自稱是自幼被發賣樂府,不知姓氏,只喚作娉婷。天章第一眼就覺得她不一般,比起其他人豔俗驕淫,她真如出水芙蓉一般,香遠益清。做事又幹脆妥當,頗有服衆之才,對天章都是以禮相待,從無勾引之态。
試探幾番之後,傅娉婷才向天章亮出信物,表明身份,她是遵從了父親傅則誠,混進來照顧天章的。
天章還記得直到那一天,他才在囚禁中睡了第一個安穩覺。
他還記得初聞傅娉婷的身份,十分感動,當時就說:“他日若能脫險,必不負傅氏。”
傅娉婷并不說話,只是盈盈一拜,擡起頭來看向他,一雙如琥珀般的眸子清亮透徹。
他不禁心神激蕩:“娉婷,我對天發誓,不會負你。”
傅娉婷幽幽開口:“所以你就娶了我的哥哥?”
天章猛然驚醒。
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入了夢。帳外天色暗昧,身旁傅冉仍睡得香甜,天章想起夢中情景,頓時覺得白駒過隙,物是人非,又想到母後恐怕将不久人世,心中湧起一陣凄涼。
如此一來,天章再也睡不着了,捱了一會兒便叫過宮人為他穿衣。
新婚一早,按照規矩,皇帝與皇後都要去拜見太後,聆聽教訓。因太後病重,一切從簡,在太後宮裏轉了一圈就出來了。之後在乾坤宮外受百官拜賀,最後皇後移駕兩儀宮,即皇後寝宮。這時候才輪到後宮諸品級妃嫔,侍君拜見皇後,得以一窺皇後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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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皇後見完太後,受過朝賀才回到兩儀宮,但後宮諸人卻不能到那時候才來,按照禮儀,一早就在兩儀宮外等待了。
衆人各懷心思等待良久,終于等到了皇後乘着十六人擡的肩輿進了兩儀宮。肩輿上裝飾着龍檐,上面明晃晃裝飾着各式龍紋。肩輿後面還跟着浩浩蕩蕩一衆捧着銀瓶香爐拂塵等等的宮人。
從前宮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宸君孟清極,如今皇後一來,從前宸君的排場就不夠看了。有人的目光不時就落在孟清極臉上,但孟清極始終是淡然垂目,連眼皮都不擡一下。
傅冉換好衣服,坐在榻上,開始親切接見天章的後宮。
頭一個就是孟清極。
孟清極向傅冉緩緩行了禮,動作極其标準,表情極其淡定。合起來似乎就是在表達——“我是一個清雅的人兒,一向淡然而莊重,因為你是皇後,所以我才向你行禮。總之,我是一個清雅的人兒。”
傅冉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要發笑,強忍下來才沒笑出聲——天章還真是喜歡這一種。
孟清極卻是心高氣傲之人,他想着自己做出順服的姿态,皇後有些得意也是正常,沒想到傅冉笑得毫不掩飾,他覺得傅冉眼中盡是諷刺之色。孟清極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鄙視。
“愚是否有不到之處,故惹皇後發笑?還請皇後指教。”孟清極趁機發問。
傅冉不耐煩與他多話,只道:“宸君多慮了。”
孟清極堅持:“聽皇後這麽說,愚心中越發不安,還請皇後明示。”
你他媽不要給臉不要臉!
當着所有人,第一次和皇後見面就鬥嘴很好玩?
正常的皇後都會把你弄得沒臉下臺吧。
等等!
說不定“被皇後弄得沒臉下臺”就是這個清雅人兒的目的!
因為清雅人兒是天章的心尖尖,
所以他被皇後弄得沒臉,天章會心疼清雅人兒心尖尖,而怪皇後不夠大方!
然而正常的皇後到底應該怎麽辦……我是完全不需要考慮的。
哈哈哈。
“你是說我不能笑?不該笑?笑得不合你的心意?”傅冉換了個坐姿,輕松靠在榻屏上,“你怎麽就從我的笑裏看出來我在挑剔你?那你現在看看我的臉,告訴我我心裏在想什麽?”
說到最後,傅冉的聲音裏已經沒有絲毫笑意。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孟清極正在猶豫要不要擡頭的時候,就聽傅冉聲音又高一層:“就算孤方才真在笑你又如何!宸君?”
天章的後宮之中,只有皇後可自稱“孤”。取的是獨一無二之意。後宮之中,任有多少男女,只有皇後一人,能與皇帝比肩。
一個孤字,就足以擊碎孟清極的驕傲。
當天晚上,天章果然提到了孟清極。
“他少年時就有神通,差一點就被選去蓬萊修習,遇上戰亂才耽誤了,後來又被我看中,選入後宮,徹底斷了他出仕之路。因此他有些清高便是難免。你不需與他太過計較。”
傅冉只是聽着,等他說完了,就道:“陛下說完了?我也有話對陛下說。”
天章擡手道:“你不必多說,也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既然立你為後,自然是承認你在後宮的地位。你今日打壓宸君,從道理上來說,無可厚非,否則你這個皇後也無法立威。只是今日之事就算了,你以後有分寸就好。”
傅冉“呵呵”一笑,道:“我要說的與孟宸君毫無幹系。”他說着就打開手邊的匣子,從裏面取出一面鏡子。
天章看到那面鏡子,臉色刷一下就白了。
那是傅娉婷用過的鏡子。
傅冉把那面鏡子端端正正放在櫃子上,然後道:“陛下,我很清楚我是為什麽能成為皇後,所以我不求陛下傾心垂愛。”
天章聲音嘶啞:“那你求什麽?”
傅冉沒有回答,他用手輕輕撫過鏡面,就看到鏡面如湖面一般漾了漾,然後鏡面上出現了一個妙齡少女的容貌。正是傅娉婷對鏡梳頭的樣子。她側身而坐,長發半掩。
天章眼眨也不眨,淚水就滾落下來:“啊……這是什麽時候……”
“她最後一次用這面鏡子。之後世上就再無傅娉婷這個人了。”傅冉想想,自己不算撒謊。他确實是對着這面鏡子最後一次把長發解開,梳回男子發式。
天章默默看着鏡面,看少女一遍又一遍重複同一個動作,卻不覺厭煩。
傅冉微微湊向天章,如誘惑一般低聲道:“我所求的,是陛下不要忘記傅娉婷。因為我可是一日都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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