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父皇身體尚好時候,喜歡去南禪院賞雪。南禪院背山面湖,冬天雪霁之後,山上紫煙缭繞,湖面冰雪堆積,晶瑩璀璨。我捧着聚火珠坐在父皇的膝上,看哥哥們在冰湖上滑冰,慈光穿着男裝,坐在犬撬上沖到他們當中……”
被囚禁的冬夜,天章唯有将這一點溫情回憶拿出來,與娉婷一起取暖。
那幾年的冬天是最難熬的。什麽都缺,衣物,食物,柴炭,到最後他所有的書都扔到火盆裏燒了取暖用。從外面傳來全是壞消息。二哥瘋了,摔斷了腿,耽誤了醫治,死了。三哥,也死了,是自殺。三哥一自殺,突然引得許多人自殺。朝中撞死了兩個純臣,宮中的太妃嫔自缢了三個。那段時間天章最害怕的是聽到自己母親的噩耗。
幸而娉婷在。
春夏時候,娉婷會在荒蕪的院落周圍仔細辨認野菜,秋冬時候,她就用谷粒灑在牆角,做個的陷阱捕鳥雀。
冬至那天,傅娉婷定會認認真真做頓餃子出來。
大雪天的夜晚,舊書的餘燼在火盆裏慢慢燒。他們兩人蓋着同一床被子坐在榻上,傅娉婷靜靜聽他回憶先皇還在時的好時光。
他偶爾也會問起傅娉婷的家人。
“大哥單名一個游字。二哥……與我是雙生。”傅娉婷那時候似乎就不願多說。
“雙生真那般相像嗎?”
天章至今記得,傅娉婷是這樣回答的——
“到底是兩個人,不一樣的。”
兩個人,這兩個人是不一樣的。所以天章一直都是這樣相信的。
“你知道我為何覺得好?”
“因為我總以為,傅娉婷是真心愛我。”
天章只是看着傅冉,仿佛想直接看穿他的心,看到他的答案。他曾對與傅娉婷之間的感情深信不疑,但現在一旦開始動搖,連回憶都變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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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傅冉,他需要傅冉的答案。
傅冉與他對視,兩個人繼續對視,一直對視。
傅冉終于眨了眨眼睛:“然後呢?所以呢?接下去呢?陛下這眼神是什麽意思?”
天章怒,勉強按捺住,道:“我的意思是問你,娉婷是不是真心愛我?”
有些話,點明了說出口就特別蠢。傅冉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下天章連怒都怒不起來了,但同時他隐隐也有一絲輕松。于是幹脆放過,又與傅冉做些床笫間的樂事。
到了冬至日,天章去天壇大祭,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宮中由皇後準備宴請宗室。今年宮中有了皇後,太後頑強地熬到了冬至,淮陰王從昆侖山回來了,經歷了內亂熬下來的宗親們比往年更和樂。
天章面上因此也帶了些笑容。當年梁王下手太狠,宗親王孫凋敝得厲害,所以他樂于看到宗室和睦。如果這時候還內鬥,天章真怕人全鬥沒了。
冬至大節的祥和氣氛才剛過去,傅家就出事了。
顧玉媛自己拿剪子剪了頭發,被身邊的丫鬟婆子發現奪下剪子的時候,頭發已經被剪得不成樣了。
一向對她頗為愛護容忍的傅則誠都忍不住發怒了,将她大罵一通,問她到底發什麽瘋。顧玉媛哭了半晌,終于哽咽道:“我決心出家,求老爺允我下堂。”
傅則誠驚呆了,一巴掌就把老妻的臉掀腫了。鬧得阖府人仰馬翻。
傅則誠與傅游父子兩人輪番苦求顧玉媛,又請了許多親戚來勸說,無奈顧玉媛心意已決,所有勸阻一概不聽,甚至開始絕食。傅則誠無可奈何,最終松口道:“你不僅是我的妻子,也是皇後的母親,身上有诰命,下堂已經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傅則誠也是無法,只能上了道表,将這樁家事禀告給了天章。只是裏面将顧玉媛出家的理由美化了一番。說顧玉媛乃是頓悟,又說此舉乃是為太後祈壽的善舉。
天章不禁訝然。他之前聽說過此事,還以為是謠言,顧氏不過是想在家修佛堂做居士之類,被謠言誇大罷了,沒想到竟真有此事。但仔細一琢磨就越想越不是滋味。
大婚之後,顧氏就一直托病,未曾進宮來看望過傅冉。皇後入宮才幾個月,顧氏就要出家,未免太湊巧了。
當晚天章就去與傅冉商量這件事。
傅冉只冷淡道:“母親既然已經鬧到這種地步,那就順了她的心意吧。”
天章道:“畢竟是你的母親。”
傅冉沒有再說話,出了家的人就什麽都不是了。他與母親這幾年一直十分冷淡,他原以為母子關系這樣就算是到頭了,沒想到母親還能翻出新花樣——出了家,就是斬斷俗緣,連母子都做不成了。
過了兩日,宮中來了旨意,接顧玉媛進宮一趟。
顧玉媛已經做了出家人打扮,頭發剪短了,身着缁衣,素面朝天,渾身上下沒一丁點首飾,只有手裏握着圈佛珠。一聽宮裏來人要接顧玉媛進宮,來的還是天章身邊的人,傅則誠就覺得頭皮一陣陣麻。
他把顧玉媛拉到室內單獨道:“我知道出家人不能打诳語,但你現在還沒當真出家,為了傅家,為了傅游,為了還在宮裏的傅冉,陛下問你什麽,你千萬要給兜住了,抹平了,別露出什麽破綻,算我求你了……”
傅則誠就差給顧玉媛下跪了。好說歹說,顧玉媛終于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到了宮中,就有宮人将顧玉媛引到了天章常在的自在殿中。顧玉媛目不斜視,一句話都沒有,只是默默跟過去。
蘇檀迎出來的時候看到顧玉媛都不禁吃了一驚。他還是小半年前陪着神貞公主去傅家宣旨的時候見過顧氏,那時候傅夫人顧氏體态微豐,無論穿着打扮,都是不折不扣的京中貴婦,眼前的顧氏十分清減,缁衣都顯得空蕩蕩的,大冬天看着竟有幾分可憐。
蘇檀心中念了聲佛,與顧氏見過禮,道:“陛下正等着夫人呢。”
天章見顧玉媛進來,卻沒什麽吃驚的樣子,從容命人給顧氏看了座,上了茶。
“朕與夫人從前見過一次,不知夫人可還記得。”天章像是閑說家事一般提了起來。
顧玉媛不用多想,就道:“老婦記得。是娉婷……一周年祭的時候。”
天章那時候還沒繼位,還是悄悄去的,顧玉媛對天章那時候心如死灰的樣子印象深刻。她那時候只覺得天章以為“娉婷”已死,與傅家的糾葛就此斷了。哪裏想到幾年後的事情……
天章點點頭:“不錯,是娉婷一周年祭的時候。後來朕諸事繁忙,再沒去看過娉婷,那墓地旁邊,朕親手種的那棵梨樹,不知道活了沒有?”
顧玉媛想到女兒,強忍淚水道:“托陛下的福,那梨樹已經長高了不少。”
天章沉吟道:“其實今日召夫人來,不為其他,就是想與夫人說說娉婷的舊事。因夫人已決意出家,日後恐怕再沒有機會與夫人說說娉婷。”
顧玉媛聽了這話,便有些開懷。天章問的都是些瑣碎事情,顧玉媛就一一答了,話裏有時不小心就帶了傅冉出來。畢竟娉婷與傅冉是雙生子,兩人幼時都是養在一起的。只是一說到傅冉,顧玉媛就有些心虛,總是迅速帶過去。
天章并不追問傅冉之事,忽而又問:“娉婷那幾年陪着朕的時候,聽說傅家在家中養了個替身,對外仍稱娉婷在家中。不知道如今這替身何在?能做娉婷的替身,想必是長得有些像的。”
顧玉媛一下子噎住。
傅家那時候對外說,傅冉在外求學,娉婷在家養病。對天章說傅冉在外求學,娉婷在他身邊,家中養病的娉婷其實是個替身。實際上,哪有什麽替身,真正的娉婷就是在家養病。
“她……也是個命苦的,後來也夭折了。”顧玉媛只能繼續撒謊。
天章又追問:“何時沒的?怎麽沒的?葬在了何處?做過娉婷的替身,就算是傅家半個女兒了,也是該善待的。”
顧玉媛這就有些招架不住,繼續編了個時間地點,為自己圓謊。
天章接着問:“那時候是從哪裏找來的姑娘願意做替身的?我聽娉婷提過,似乎是從外地買來的?”這話他也是随口胡謅,當年娉婷很少說家事,不要說什麽替身了。
顧玉媛立刻順着皇帝的話道:“确是從外地買的。”
天章越問心越冷。顧玉媛前面說的話還真些,扯到“替身”之後,就是一個謊接一個謊了。
說到後面天章與顧玉媛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個随口胡亂問,一個現編瞎話答。又說了一會兒,天章終是回到原來說的話上:“等過了冬天,娉婷就是又一年了,夫人不妨等為娉婷掃過墓之後,再提出家之事。”
顧玉媛遲疑了一下,終是道:“老婦願聽陛下安排。”
顧玉媛一走,天章只覺心煩意亂。傅家的舊事,根本經不起推敲,他過去一直深信不疑,是因為願意相信,從不去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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