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禾真并沒有周安想象的那麽讨人厭。
“這道題選A,在二冊78頁,概念題。”
禾真把筆放下,走到門口打開吹風機繼續吹床單,但是線不夠長,導致禾真的動作看起來有些滑稽,像被牽制的人偶。
“要不你用我的吧。”
周安說話的聲音不大,很快被掩進風裏,禾真察覺到身側的視線,把吹風機關掉轉過頭:“還有哪兒不會嗎。”
“不是。”
周安戰術性撓了撓頭,“我說你要不要用我的吹風機,線比較長。”
禾真把床單放了回去,拔掉插銷,說“已經幹的差不多了”之後,走了出去。
周安鼓了鼓腮幫子把椅子轉回去,他随手翻了兩下禾真給他的教材,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筆記,想到自己那本還沒翻開的書,周安嘆了口氣。
其實禾真這人也還可以,之前他給過禾真不少白眼,但人家也不記仇,問他題都會幫忙解答,還貼心的直接把筆記給他看,除了不把論文讓他他參考以外,做的比教授還齊全。
周安開始檢讨自己以前的膚淺行為,他胡亂在論文大綱上畫了幾個圈,過了幾分鐘,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起初周安沒管,可持續不斷的鈴聲吵得他太陽穴直跳,他站起來看了一眼,手機是幾年前的型號,應該是禾真的。
來電顯示寫的是媽媽,最上面的圓形框裏還有一張女人的大頭照,周安起初覺得有些好笑,平時說話冷淡的禾真居然給自己的媽媽設置來電顯示照片。
可很快,周安就覺得照片裏的女人有些眼熟。
綠色的接聽鍵不斷跳動,周安盯着看,可惜沒等到他想起來,屏幕就暗了下去。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周安重新坐回去寫論文大綱,黑色筆杆在幾個手指間轉了轉去,幾個來回也沒寫上一個字,他索性放下筆,倒在床上看明天游戲要更新的版本介紹。
被壓在屁股下面的塑料袋咯吱亂響,周安撐着手臂坐起來,抽走塑料袋扔到一邊。
白色搖搖晃晃落在地上,周安瞥了一眼,印在袋子上的便利店名字紅的刺眼。
“草。”
周安摸了一下鼻子,“不是吧……”
開始下雨了。
禾真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伸出手,細密的雨水落在掌心,手很快被打濕。
從實驗樓到宿舍有一段距離,但如果走得快,也不至于被淋的太狼狽。
即便沿着樹下走,還是有好幾顆豆子那麽大的雨點掉進禾真的後衣領,順着脊椎一直往下。
不到兩分鐘,雨水的密度明顯比之前大了好幾倍,原本寬大的上衣很快貼在皮膚上,禾真悶着頭走的更快了些。
轉過一個路口,禾真聽見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聽起來很急,他下意識往旁邊站想要讓開路,卻在下一秒突然被人按住肩膀用力推到一邊。
“跑那麽快幹嘛啊?”
沈林威抹了一把臉,冷笑了一聲:“嗯?問你呢,跑那麽快幹嘛?”
禾真看着沈林威,說:“我沒跑。”
“那好,我們聊聊。”
沈林威的尾音拖得很長,他朝身後幾個男生打了個招呼,幾個人把禾真圍在中間。
“我的鞋呢?”
“什麽鞋。”
沈林威笑了出來,他舔了一下嘴唇,湊近低聲開口:“裝傻是吧?”
禾真還沒來得及開口,沈林威突然上前,右手架着他的脖子,力氣很大,壓得禾真擡不起頭。
“我再問一遍,我的鞋呢?”
雨水大顆大顆地砸在水泥地上,原本投在身前的影子也消失不見,禾真低着頭,看見沈林威腳上被水淋濕的名牌球鞋。
“你不是看到了嗎。”
禾真偏着頭,對上沈林威過分雜亂的眉毛,他突然有點想笑,幾乎是硬壓下笑出來的沖動,禾真停了一會兒才說:“怎麽還問我。”
“是啊,看——到——了。”
話音落下的下一秒,站在身後的人擡腿朝禾真的腿彎踹了一腳,禾真完全沒有心裏準備,順着力道往前摔,沈林威迅速往後撤了一步,看着禾真摔在他的鞋尖前。
手肘和膝蓋狠狠擦過地面,比禾真想象中還要疼,按道理來說不應該啊,不該這麽疼的。
沈林威蹲下來,他用手指點了兩下禾真的頭,語氣陰森:“在垃圾桶裏看到我給你的鞋,是不是不太合适?”
禾真強撐着站起來,但膝蓋痛的他渾身打顫,他只能維持着半蹲的姿勢,低聲說:“給我的就是我的,它可以待在鞋櫃,餐桌,也可以是垃圾桶。”
“我.操.你.嗎!”
沈林威一字一句破口大罵,他扯着禾真的頭發,看着禾真像破碎的玩偶被他拎起來。
沈林威的父母老來得子,到了五十歲才有了這個獨子,對他百依百順,沈林威從來沒受過這種羞辱,而且羞辱還來自他根本看不上的禾真。
但這股沖動很快被澆滅了,澆滅沈林威的不是越來越大的雨,而是禾真額角流下的血水。
猩紅的血在觸及眼皮之前就被雨水沖淡,淡粉色順着臉頰往下,最後在尖尖的下巴上凝成巨大的血珠。
見血這事完全不在沈林威的預料,他只是想出氣,但從來沒想過讓禾真臉上挂彩。
沈林威松開手站起來,擡腳不輕不重的在禾真背上踢了一下,然後對他做出評價:“真他媽不經打。”
老天爺并沒有看他可憐就要放過他的意思,禾真坐在地上這麽想,他擡手擦了一下右眼,但眼前霧蒙蒙的紅并沒有消失,禾真愣了一下才看到手掌上冒出的血珠。
禾真不是故意找打的,為了能發洩悶氣又不被發現,他丢掉了沈林威包在球鞋外面的紙袋,提着鞋帶晃了半個學校,最後丢進了食堂後面的垃圾桶。
禾真不知道沈林威是怎麽發現的,他也沒空細想,因為遠處撐着傘的人越走越近,直到他踩過水窪,髒水濺在禾真臉上,禾真才确信那不是雨中的幻覺。
男生穿着寬松的帽衫,修長的手指握着黑色傘柄,居高臨下的垂眼看着他。
冷風似乎可以把人貫穿,雨腥味漸漸滲入空氣,李呈蘊看着一動不動的禾真,覺得如果他不開口說話,禾真好像就能坐在這裏成佛。
“用去醫院嗎。”
李呈蘊開口問。
禾真還是呆坐着,他始終低着頭,露出的脖頸脆弱到李呈蘊用力就能掐碎。
展示善意一次就夠了,李呈蘊沒再說話,他擡手戴上帽子,整張臉掩進陰影裏。
要在這兒成佛就成佛吧,李呈蘊轉過身,邁出一步之後,身後的人突然開口叫他的名字,聲音沙啞。
李呈蘊轉過身,禾真仰着臉看他,晶瑩剔透的血水染紅了禾真的眼梢和衣領。
“你拉我一下。”
禾真平靜地擡起手,抿了一下嘴唇之後,接着說:“我站不起來。”
誰能幫佛渡劫呢,反正不會是他。
李呈蘊站了一會兒,走過去,然後朝禾真伸出手。
醫務室的溫度适宜,塗滿白漆的走廊上幾個人在排隊,李呈蘊看了一眼縮在他渾身濕透的禾真,擡手拍了拍前面男生的肩膀。
男生轉過頭,看起來精神煥發,李呈蘊笑了笑,禮貌地開口:“請問能不能讓我先進去?”
李呈蘊比男生高出大半個頭,男生上下打量了一會兒,說:“都在排隊呢,也等不了太久。”
“我多久都能等,但他應該不能。”
李呈蘊的身子往旁邊偏了偏,禾真看起來過分蒼白的臉露出來,排在前面的幾個人聞聲都轉過來,李呈蘊臉上的笑容不變,他接着說:“有沒有覺得他看起來快死了?”
李呈蘊帶着禾真來到隊伍最前面,或許是醫務室的醫生見慣了裝病開假條的學生,在看到禾真的瞬間,滿臉的不耐煩被驚訝取代。
傷口藏在額角被頭發擋住,戴着白色圓帽的醫生一邊給傷口消毒,一邊擡頭輕飄飄地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李呈蘊。
“我是來救死扶傷的。”
李呈蘊聳聳肩。
禾真本來想開口,卻被正在給他包紗布的醫生瞪了一眼,她用地道的海市方言說:“不用給我說是什麽自己摔的之類的廢話,市裏正在打擊校園暴力知道不?你不想報警就算報到學校也是有人管的。”
“但是真的是我自己摔的。”
禾真看着和何萍年齡相仿的女人笑了一下,幹燥的嘴唇裂開一個小口。
“一會兒挂一瓶消炎的,碘伏一天擦兩次,如果發現傷口紅腫擴大就再過來一次。”
醫生丢下話就站起來,打開門走出去的時候,禾真聽見她用有些陰陽怪氣的聲音對外面的人說:“是胃疼了還是眼睛疼啊?我告訴你啊,我假條開完了,你想要的話就去敲你們校長的門哈。”
醫務室隔間悶的很,李呈蘊推開窗戶,被風吹斜的雨水很快把他的手臂打濕。
想到房間內還有一個傷員,李呈蘊轉過頭看坐在病床上的禾真,他額前的碎發被撩起來,白色紗布幾乎遮住他整個額頭。
李呈蘊第一次看清禾真的五官,沒了過長的黑發遮擋,禾真的眉眼顯得很幹淨,還帶着毫無邏輯可尋的天真。
李呈蘊不再看,他轉過身,把窗戶開得更大了一些。
禾真最後一瓶點滴打完的時候,李呈蘊也看完了整輪落日,看火紅色的夕陽一點點掐死在雲裏。
回去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李呈蘊和禾真隔着一個人的距離往宿舍樓走。
禾真的膝蓋貼了藥,走起路來很慢還有些滑稽,他忍不住偷看身邊的李呈蘊,偷看了好久,才确定李呈蘊和他走的一樣慢。
受傷也有受傷的好,禾真看着電梯門上兩個人錯落的影子,低頭笑了一下。
可惜四樓很快就到了,在電梯門打開的時候,禾真看到站在宿舍走廊上表情複雜的周安。
禾真沖着周安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周安有些僵硬地笑笑,拉着李呈蘊走到一邊。
看着禾真走進宿舍,周安才看着李呈蘊,停了一會兒低聲說:“你還記不記得……就上次你爸那個事?”
“嗯。”
李呈蘊趴在欄杆上,看着窗外長歪了的樹。
“那個女的可能……我是說可能,她可能是禾真的媽媽……”
周安仔細觀察李呈蘊,不想放過他臉上可能出現的任何表情,但幾分鐘過去了,李呈蘊還是很平靜,甚至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你知道?”
周安看着李呈蘊的側臉,想到禾真額頭上的紗布,怔了兩秒,“所以你把禾真打了?”
一直保持不動的雕塑終于有了表情,周安看着李呈蘊的眼睛彎下去,手肘架在欄杆上,“沈林威和禾真換宿舍,禾真問他要了在球場穿過的那雙鞋,但是轉頭就把鞋扔了,被沈林威發現了。”
周安聽得一愣一愣的,雖說他和禾真相處不多,但怎麽想也覺得禾真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
“這中間會不會有誤會啊?”
“不會。”
李呈蘊轉過頭,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因為是我把這事告訴沈林威的。”
因為始作俑者是他,所以他不會內疚,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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