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醉宵聽夜雨
暮春,夜,臨安,青檐沐雨。
清湖橋畔,煙花柳巷,青樓小築——醉今宵。
火紅的燈影在雨絲之中有些迷蒙,檐角淅淅瀝瀝地滴落着水珠兒,落在石板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醉今宵小築之內,那些撩人心魄的絲竹之音綿延不絕,往來買醉的客商公子與陪酒的美人兒喝得興起,瞧這樣子,是不到天明難掩門了。
小築後院,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即便是前堂再歡樂,這裏總顯得有些幽靜,這是醉今宵當家花魁蘇折雪小憩的地方,平日裏只要她獻藝覺得倦了,總會離席片刻,到這後院來安靜安靜。
醉今宵老鸨也知道蘇折雪是這小築的搖錢樹,豈可不伺候好了?所以每當蘇折雪臉露倦容,她總會吩咐兩個丫頭好生伺候蘇折雪回後院歇息片刻,更吩咐了小築養的打手們在後院圓門前安靜守候,不可讓那些個喝醉了的客人驚擾了蘇折雪歇息。
燭影搖曳,簾紗輕揚,雨絲飄入窗內,添了幾許清涼。
小指宛若凝脂,顫顫地勾着酒壺,蘇折雪斜倚在小閣欄邊,眸底泛着三分醉色,微微抿了抿朱唇,小指勾着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頭飲了一口。
“呼——!”
只聽忽地檐上響起一聲衣袂破空之聲,一條黑影從檐上翻入小閣之中,瞬間擊滅了燭火,負手往蘇折雪那邊探了探身子,嗅了一嗅,笑道:“在外間還沒喝夠,到了這兒還在喝,當心哪天一命嗚呼了,就真成了酒中豔鬼啦!”
這人聲音清朗,不似尋常男子低沉,也不似女子嬌柔,思來想去,只當得起兩個字——好聽。
“死?”蘇折雪咯咯一笑,慵懶地從欄邊站了起來,身子忽地一搖,腳下突地一個踉跄,便朝着那條黑影倒去。
黑影非但沒有出手去扶,反倒是身子閃朝了一邊,笑嘻嘻地看着蘇折雪朝着地上撲去。
說時遲,那是快,只瞧見蘇折雪執杯之手迅然勾住了黑影的頸子,身子一帶,恰到好處地偎入了黑影的懷中,眨了眨醉眸,擡起腿來,已勾住了黑影的腰身,将黑影撲倒在了地上。
“好了,好了,我認輸,認輸!”黑影連忙擺手,可蘇折雪身上的胭脂香味兒與酒味兒混雜一起,撲面而來,只須一剎那,黑影已燒紅了臉。
蘇折雪用小指勾起酒壺,即便是在黑暗之中,她依舊尋到了那人的唇舌所在,微微傾倒,“可別浪費了這壺好酒,給你嘗嘗。”
黑影連連咂嘴,不多不少,蘇折雪就只倒了一口酒的量,讓嘗到了妙處的黑影忍不住要伸手來要這壺好酒。
“好姐姐,如此好酒怎的只給喝一口?”
蘇折雪狐貍似的笑了笑,輕輕杵着黑影的肩頭站了起來,将酒壺與酒杯往桌上一放,轉身吹亮了随身攜帶的火折子,将熄滅的燭火再次點亮。
燭光照亮了蘇折雪火紅的臉頰,也照亮了黑影清秀無雙的臉。
只見那人穿着一身水藍色箭袖勁裝,腰上還懸着一塊将軍令牌,瞧這打扮,此人是雲國禁衛軍校尉,正五品。
“這酒果然是好酒!”那人邊喝邊贊,索性往桌上盤腿一坐,提壺喝了起來。
“瞧你這樣兒,哪裏還像個姑娘家?”蘇折雪含笑搖頭,擡手給她拂了拂發髻上的雨水,當手指滑到她腿側,忽地狠狠地擰了喝得正美的她一把,“快些進去洗洗,換身幹淨衣裳出來再喝——我這兒最不缺的就是美酒,可最缺的偏偏是良醫。當心染了風寒,你該明白,你是不可找郎中醫治的,否則你這女兒身的秘密可就藏不住了。”
“啊!姐姐手下留情!你不知道那些個禁衛軍疑心多重,我平日若不粗魯一些,只怕我祁子鳶馬上就要變成死鳥啦!”話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她手上也沒閑着,只見她将酒壺放下,便開始動手解自己的衣裳。
蘇折雪下意識地背過了身去,輕啐了聲,“不害臊,進去再解衣裳啊,為何偏偏要在這兒解?”
子鳶苦笑道:“我的身子不是早被姐姐你看光了麽,姐姐難道忘記了,三年前在海邊撿到我之時,我身上的衣裳早就破爛不堪啦。”
“你還貧嘴!”蘇折雪轉過身去,目光卻忍不住往下瞧去,連忙止住了自己的目光,“快些去換了衣裳,當心真染了風寒。”
子鳶吐了個舌頭,笑道:“是!是!是!”說着,将裹胸布解了開來,只覺得舒爽無比,忍不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哼了幾句小調拐入了屏風後面。
蘇折雪早給她備好了熱水,正如她所想的那般,子鳶一入浴盆,便總能将浴盆中的水戲得嘩啦啦作響——她有時候總是嘻嘻哈哈,就像是一個孩子似的一直長不大。
蘇折雪靜靜地坐在桌邊,燭火的光暈映在她明媚的臉上,恰到好處地照亮了她嘴角清揚的笑意。只見她的指尖輕輕撫過方才子鳶飲酒沾過的酒壺壺嘴,連她也沒有覺察到,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由心而笑。
三年了,原來她認識子鳶三年了。
“姐姐。”
子鳶突然的呼喚,讓蘇折雪回過了神來。
“何事?”
“我想為你贖身……”子鳶的聲音認真無比,再也沒有方才那般調皮。
蘇折雪愕了一下,淡淡笑道:“有心便足矣……”
“嘩啦啦——”
子鳶從浴盆中忽地站了起來,悶悶不樂地擦幹了身子,換上了蘇折雪為她備好的幹淨內裳,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蘇折雪起身迎了過去,笑道:“你突然這樣冷冰冰的,我倒是不習慣了。”
子鳶忽地擡起手來,雙手扶住她的雙肩,“若是我有能力為你贖身,你可願意放下仇恨,跟我一起離開這兒?”
蘇折雪還是微微一笑,“你該聽過一句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既然天只有一個,若是此仇不報,你讓我如何坦然活在這天地之間?”
子鳶嘆了一聲,“下月初七是三年一選的禁衛都尉比武大典,若是我可以拿下禁衛都尉之位,便可以再接近那人一步。”
“其實你不必為我犯險……”
“你曾救我一命,我當還你一命。”子鳶嚴肅地說完,忽地咧嘴一笑,“這世上或許我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所以啊,姐姐,從我喬裝偷偷跑去考禁衛校尉那天開始,我就想好了,你的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既然你不走,自然我也不會走,嘿嘿。”
蘇折雪微微一怔,若有似無地淡淡笑笑,“或許在這世上你還有親人呢?”說着,擡手輕輕摩挲着子鳶後腦濕漉漉的發絲,“或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做的這一切都是虛妄不值的呢?”
“人生苦短,你瞧西陸大晉蕭家那群皇族,身份顯赫,卻逃不過百年詛咒——四十終到頭,萬歲難萬歲。一朝天子一朝臣,四十輪轉東西風。連帝王之家都活不過四十,我這種撿了一條小命的小百姓能随心所欲地做幾件事,最後若能無憾而終,甚至比大晉皇族多活幾日,那我這輩子可算得上是賺大了!”子鳶搖頭笑道,“雖然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之前究竟是什麽人,家住哪裏,但是我慶幸之前我學的本事還在身上,至少這身武藝沒有忘記半分,只要能幫上姐姐,就算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傻丫頭。”蘇折雪忍不住笑了出聲,低頭彎腰抱起了子鳶留在矮凳上的濕衣裳,不禁微微蹙眉,“你呀,最好每夜都來我這裏洗個幹淨,不然再過幾日,當心跟那些臭男人一樣的味道了。”
子鳶不服氣地道:“怎麽可能?我可是最白淨的那一個禁衛校尉了!你沒瞧見其他校尉,平日晨練出汗,也不管手上幹不幹淨,大手一抹,臉上又是汗水又是塵灰的,可邋遢了!”
蘇折雪将她的髒衣裳放到銅盆中,含笑回頭問道:“哦?那你呢?”
子鳶笑道:“自然是忍着不擦啊,等晨練完了,然後溜到沒人的地方,拿出汗巾慢慢擦。”
“噗,若是不知道的看見了,還當你真是姑娘變的,如此秀氣。”蘇折雪又忍不住笑出了聲,忽地,似是想到了什麽,朝着子鳶伸出了手去,“拿來。”
“拿什麽來?”子鳶愕了一下。
“自然是你擦汗的汗巾,難不成你要放在懷中,捂着發臭麽?”
“怎會發臭?那可是姐姐你親手繡給我的寶貝,我每日清洗之時可小心啦,生怕一個不注意便給弄壞了。”
“你……”
子鳶瞧見她的表情凝在了一瞬間,仔細回想自己方才所說,分明沒有哪句話會惹蘇折雪不快,不由得問道:“姐姐,你怎麽了?”
蘇折雪莞爾道:“這洗衣之事,以後還是交給姐姐,當心被誰看去……”
“早被人看見啦,幸虧我聰明,想到編故事搪塞過去。”子鳶得意地拍了拍胸膛,“姐姐,你想,在雲國,男子年過二十尚未娶親的算是異類,我早就被那群漢子同袍問了好幾次了。這不,洗個汗巾也被抓了個正着,所以啊,我只有編個故事,說這是我自小定親的女娃送的定情信物。”
“後面呢?”
“然後,這女娃家道中落,來投奔我的路上遭遇了盜匪,一命嗚呼了啊。”
“還有麽?”
“……”
“就這樣?”
蘇折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子鳶,反倒是讓子鳶不敢再說下去,生怕哪句話惹來她的不快,不對,是似乎已經引她不快了。
這汗巾是蘇折雪所送,可這編的故事說的是送汗巾的姑娘已經死了,這不是明擺的咒她死麽?
“我……”
“你是不是告訴他們,你心已死,要為已故未婚亡妻獨身一世?”
“嗯!嗯!”
這最後的結局,還是蘇折雪說出來的,子鳶只能連連點頭。
突然的沉默,讓子鳶覺得渾身不舒服,只見蘇折雪柔柔地打了一個哈欠,笑道:“這天色也晚了,我也倦了,你還有一套官服放在衣櫃裏,你知道在哪裏拿,我先去躺上片刻,就不幫你拿出來了。”
子鳶無聲點頭,看着蘇折雪繞到床邊,背對着自己躺了下去。
“若是雨小一些了,門邊有紙傘,記得換了衣裳,拿着紙傘走,別再淋雨了,染了風寒可不舒服。”子鳶剛走到衣櫃邊,蘇折雪的吩咐又響了起來。
“哦,知道了姐姐。”
“嗯。”
夜雨漸疏,小院之外,前堂歌舞依舊。
夜色之中,只瞧見一條藍影從小閣檐下執傘踏欄飛出,翻身踏上獸頭瓦當,足尖一點,輕盈無比地飛出數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傻丫頭……”蘇折雪轉過臉來,眼中隐隐閃着淚花,只見她盈盈一笑,呆呆地望着子鳶離開的方向,“只可惜,我終究做不得你故事中的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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