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畜生

“獨傾師妹是嗎?”如擊環佩的聲音如是道?。

不遠處,一道?飒沓如流星的白色人影迅疾若風,眨眼間便移形換影到人面前。

速度之快,坪蘭只?感到一股香風撲面而來,頓時整個人被高出她些許的巨大身影徹底籠罩,對上那雙蒙塵的黝黑招子,裏面沉浸的漆黑像深淵一樣吸引人沉淪,誘發人恐懼。

坪蘭後退一步,不自然驚詫問:“賀師姐找我是有事嗎?”

坪蘭原本的容貌還停留在五百年前十?六七歲的碧玉年華,現如今借用祝钰的身體,卻不能用祝钰的臉,原本的面貌被人看見?之後,就全然換了張普通的新面容。

她确信賀清邪不認識她,正因不認識,她才疑惑,賀清邪為何要在此?地截住她。

面前人的樣貌頗有些閨中女子的小?家碧玉,閉月羞花之感,若用出水芙蓉來形容,倒也不出其右。

不動聲色将人全身上下審視一遍後,賀清邪道?:“師妹現在何種修為?”

坪蘭不明所以,符合實際情況随口?一說,“獨傾現在天資平平,修煉也不如其他弟子勤勉,現在只?停留元嬰期不得精進。”

賀清邪拔出昆吾劍,嗤之以鼻問:“那師妹芳齡幾許?”

“……”呵呵。

坪蘭道?:“師姐,你是在審訊我嗎?”

賀清邪不以為然,“不過問兩個問題罷了,我瞧你年歲不大,與我相?仿,聽說我師尊想收你做內門弟子,必然是有何特別之處吧?我心中好奇,所以來向?師妹讨教幾招。”

讨教是假,我看你想來殺人才是真吧!坪蘭心下腹诽,面上仍維持着鎮定,“師妹修為不如師姐,師姐這不是以大欺小?嗎?”

“我不用劍,你與我過上幾招如何?”說罷,賀清邪手下一抖,昆吾瞬間便沒入其掌心中。

只?垂頭瞧了一眼對方收起的昆吾劍,坪蘭便心情複雜起來。禁地,賀清邪這兩個詞連起來,總有種讓人懼怕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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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蘭為接下來的比試十?分憂心,她擡頭,臉色變作可憐兮兮,一個勁擺手道?:“師妹修為真的不行……”

“那我封住一半修為呢?”對方又問。

坪蘭快要被逼哭了,手指絞動着胸前垂下的長發,咬了一下下唇一個勁推拒,“還是算了吧,一招都抵抗不了,何況幾招呢?師姐還是等?以後再?說行嗎?師妹真的太差勁了……”

賀清邪面色陡然陰沉下來,只?字不語。

随後坪蘭又東扯西?扯拽出五花八門諸多理由?,全是胡編亂造,讓人一聽就難以信服,總之寧死不屈,不願接受賀清邪的挑戰。見?人不說話,坪蘭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暗罵對方怎麽這般難纏,又心問,這人到底想如何。面上卻維持着焦急無措,十?分慌亂的模樣。

賀清邪有些不耐煩,陰鹜地蹙着眉,準備說話時,一道?傳音符突然自天邊飛了過來,落在坪蘭面前。

這道?傳音符由?三瓣桃花擁圍住,靈光閃現片刻,幾個字飛了出來組成一句話,“你死哪兒去了?趕緊回來。”

真是嚣張跋扈的語氣,二人腦中同時浮現出蘇長依那張冷冽至極的臉。

這?句話不亞于一種宣判,宣判上清墟君窈仙尊不再?只?有一名內門弟子。賀清邪頓時眯起眸光,看向?坪蘭的視線也變得更加陰森,後者頓時感到一絲殺機浮現。

平地風波炸起,周遭忽然暗流湧動,虛空寒意?迅速往二人腳下聚攏,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氣旋,殘忍而兇猛地撕拉起潮濕黏膩的地板,頃刻塵土飛揚,将兩人包裹住,徹底把人從外?界隔絕開來。

坪蘭萬分驚恐,心中咯噔直跳,娘嘞,她要命喪于此?了!

“師,師姐?”坪蘭壓制住內心的不安,極力克制住語氣,“冷靜一點,師妹與你無冤無仇,師姐做何要殺我?”她現在只?能裝作懵懂,還要壓制修為,目前她還不能暴露修為,現在在玄山,只?要修為一暴露,青禾不肖一會兒便能趕來将她就地正法。

賀清邪極其不悅,“殺你?”

坪蘭哽着脖子,瑟縮問:“不,不是嗎?”

賀清邪掩住嘴唇的笑,單薄的肩膀也跟着抖動,“師妹修為,不過爾爾。殺你,師尊豈不是要生我的氣了?”素手淩空一攏,飛沙走石盡數而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殘塊。

驚天動地的聲響很快吸引過來一群黑衣長劍的弟子,收劍落地後,一群人均被眼前淩亂的景象驚了一下,為首之人明眸皓齒,天生麗質,黑金緞帶纏着長發在身後獵獵飛揚。

是陸星桐。

陸星桐領着玄山弟子抱劍過來,吃驚地問賀清邪,“賀師妹這是怎麽回事?”她與旁邊叫做獨傾的師妹并不熟悉,便只?能向?賀清邪詢問。

賀清邪無從辯解,便作揖道?:“是師妹沖動,方才想同獨傾師妹比試,豈料獨傾師妹不願,所以師妹我劍走偏鋒想逼師妹出手,怎奈,還是未能得手。”說罷,還很是遺憾的搖搖頭,又偏頭目光難測地撇了坪蘭幾眼。

說不震驚是假的,青石板揭地而起,紛紛碎成渣渣落在地上,此?處毫無争鬥跡象,也無兩種靈力毀壞的痕跡,如此?幹淨利落的破壞,只?能是一招造成的,這得是多高深的修為才能做到。

陸星桐扪心自問,單憑目前的修為,她絕對是不可能做到。

她又向?坪蘭問:“獨傾師妹沒事吧?”

坪蘭搖頭,趁機說:“沒事,師尊找我有事,我先走了。”說着,沖其拱手,“師妹告辭。”

陸星桐颔首,目送對方離開,才又拉住賀清邪的手腕,“幸好你們都未受傷,不然君窈師叔該擔心了。不過,賀師妹你也太沖動了。”

有其他玄山弟子在,賀清邪也不好直接走人,只?能點頭,算是默認。

陸星桐便忍不住問:“君窈師叔是真的想收內門弟子嗎?”

“不知道?。”賀清邪立即皺起眉頭。

最近關于君窈仙尊要廣收內門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後,陸星桐便有些心浮氣躁地難受,迫不及待想詢問真實性,今日正巧君窈仙尊來到玄山,與青禾一通對話後直接證實了此?謠言。

但她還是不甘心,想看此?事有無轉機。

她觀察賀清邪的表情,發現對方似乎對那位獨傾師妹也很不滿意?,便以為二人可以算是同盟,心裏一轉又說:“今日師叔去韶雲殿,我師尊說師叔收你做內門弟子前曾立過重誓,此?生只?收你一名內門弟子,也不知怎麽,師叔她……”說到“此?生只?收”四字之時,更是加重音調。

話未盡,意?已明。

剩下的話無非是編排君窈仙尊蘇長依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她拍了拍賀清邪的手,“君窈仙尊盛名之下內門弟子的确匮乏,但也看不出獨傾師妹到底天資如何,想必獨傾師妹有什?麽別的過人之處吧。不過,賀師妹你也要調整好心态,別再?像今日這番魯莽沖動了,以防傷人傷己。”

陸星桐說完一通,賀清邪臉色果然更加沉郁幾分,而後陸星桐聽對方語氣低沉道?:“師妹還有要事,就先告辭了。”

陸星桐本想再?寬慰幾句,見?人要走便只?好故作遺憾,“那好吧,那過幾日我去窈山看你?”

賀清邪點頭算是應了,随後召出昆吾禦劍而去。

***

窈山雲崖,煙波浩渺,靈氣充盈,不亞于人間仙境的美景,非“波瀾壯闊”四字無可比拟。

蘇長依倚在崖邊一棵百年柳樹上,樹皮粗糙布滿裂地似的褶皺,抽條的柳條落下枯葉變成光溜溜的條子,在風中淩亂飛舞。

依稀記得這棵柳樹某人倚靠過的,那時二人劍拔弩張,一人說着調戲谑浪的話,一人忍無可忍怒怼成章。

“呵呵,”蘇長依嗤笑兩聲,心中覺得還怪有趣的。

垂下的柳條,只?需一伸手就能勾到。蘇長依伸手,勾勾指尖,拽下一根柳條,坐在突起猙獰的樹根上,将柳條編成一個環。

這是兒時的小?玩意?,現實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玩過,蘇長依心想,她果真是太無聊了。

那道?傳音符打?過去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倚坐在柳樹旁,欣賞着美景,編弄着柳環,全然無視周遭充盈,幾欲膨發的靈氣。

坪蘭過來時,蘇長依腿間放着幾個漂亮的柳環,人已經靠在樹旁閉眼假寐,她走過去,喊了一聲,“君窈。”

“唔——”蘇長依昏昏欲睡都快睡着了,被人打?擾難免有些起床氣,忍不住擰緊眉心,撇向?對方,視線有些陰冷。

坪蘭被看的心口?一懸,忍不住說:“我被你徒弟攔住了。”

蘇長依舒着懶腰,揉着眉心,少頃才出聲問:“管我屁事?”

“……”坪蘭急了,跺着腳問,“怎麽不管你的事?賀清邪不是你徒弟嗎?她這個做徒弟的嚣張跋扈,你作為她師尊,‘不該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盡職盡責懂不懂?”

屁嘞,她可沒那種欺師罔上的孽徒。蘇長依心想着,嘴上又笑着問正事,“她攔你作甚?她發現你的真實身份了?”

“那倒沒有,”坪蘭摩挲着下颚,湊過來坐在蘇長依身旁,拂手理着月白色弟子服,繼續說,“她說她要跟我過幾招。”

蘇長依淡然問:“結果如何?誰輸誰贏?”

坪蘭送給?對方一個白眼,“沒打?,在玄山我怎麽敢動手?青禾要是察覺到動靜,鐵定要發現出端倪。而且,我不是裝作一名普通弟子嗎?我跟賀清邪過招豈不是自拆身份?”

“哦,”蘇長依點頭,“那就是沒打?。”

“對!”坪蘭想起當時陡然暴漲撕裂虛空,掀飛石板的旋風,現下還有些心有餘悸,“但是我感覺到她想殺我。”

蘇長依心下一跳,驀地坐正身姿,視線觑向?對方。

這是完全不明就裏的殺機啊!

就二人目前所觀察到的情況來看,賀清邪現在還不知獨傾便是當日在玄鐵橋上将賀清邪扔下山崖的人。且,獨傾面貌雖是如花似玉,但也沒能到達精致絕倫讓人心生愛慕的地步,不可能招惹到別人,同賀清邪也沒有深仇大恨。

那問題來了,賀清邪為何要同獨傾過招,還想殺她?

蘇長依想不通,直接淺笑地置評了五個字,“她腦子有病。”

虛空中陡然刮過一陣狂風,将彌漫到崖邊的煙雲吹散,同時也吹過二人的衣擺和長發。

坪蘭讪讪地看着她,沒敢說這師徒倆是半斤八兩。

她有些冷意?,雙手合十?搓着手問:“你找我何事?”

“無聊至極,找人陪本座說說話。”說着,兀自低笑兩聲,“呵呵。”

銀雪般白的長發欲松不松低垂在肩頭,遮住骨骼分明的肩胛骨,半繞過一手可握的喉嚨,吹彈可破的玉肌白若勝雪,藏入銀線浮雲霓裳的交領處。

自從修為恢複後,縱使外?面風霜大雪傾蓋樓頂,也還是一成不變獨愛這件雪白霓裳,白若皎月,飄若流雲,遠瞧像降下凡塵俗世的仙子,近看也不外?如是。

坪蘭眼中印着對方眉間栩栩如生的花瓣,有片刻神飛天外?,她似乎也見?過如此?飄飄若仙,神采飛揚之女子,那人也有過對方突然得逞的浪笑。

她不盡然由?內而外?都被一種名為思念的痛苦淹沒,蘇長依漠然在對方面前打?了一聲響指,“你怎麽了?”

坪蘭心緒頓時悉數收回,忍不住碰了碰眼睛,止住酸意?,突然說:“我浪費太多時間了,君窈我等?不了了。”

“玄都之行?”蘇長依意?味深長地挑眉道?。

“是。”坪蘭不否認。

“我沒有跟你說過,我雖然控制住祝钰的身體,但大乘期修士的心性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完全壓制,她每時每刻都在反擊我,我時間緊迫,必須借用祝钰的身體迅速去往玄都找到醒慈。”坪蘭眼中浮現出一抹無措和彷徨,“我偶得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在禁地苦修百年,但……我再?也沒有第二個機遇了。”

蘇長依沉默。

是了。

沒有,禁地已經被人摧毀的一幹二淨,三殿一峰的山崖下,青蓮血池幹涸成低窪深谷,隐藏在叢林深處的巨大石室破碎不堪,牆倒脊塌,留下的只?有一堆石塊和塵埃。

什麽都沒了,涉及的上清墟禁術,整個修真界都為之驚羨的無上秘法,悉數湮滅在亂石之下。

如果還有人會那些術法,那必然是賀清邪。

蘇長依心緒頓時變得複雜,看到坪蘭眼中不住閃現的焦急和脆弱,悉聲說:“本座再?跟你确認一次,只?要月底大比結束,不管你是否助我趕走賀清邪,本座都随你去玄都。”

坪蘭眸光微閃,便沒再?出聲。

有了君窈仙尊的話,好似那些壓在心頭的艱難困苦都不值一提。

她笑了笑,“那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蘇長依點頭,“嗯。”

坪蘭坐下一會兒嫌棄此?地寒意?深重便告辭離去,蘇長依緊了緊眉,指尖又往上伸去,這次卻沒再?勾住柳枝,而是阖上眼感受虛空中的風,心中還有一個疑問。

“冷麽?”

戌時,天地昏黃,萬物朦胧。坪蘭不久前感受到的寒意?,才在日落西?山下,逐漸摸爬滾打?翻身上來。

此?地呆久了,便有些索然無趣,蘇長依拍拍手,起身準備回靈清殿。

“師尊,這麽着急走啊?不再?陪陪弟子嗎?”猝不及防的聲音,讓人倍感耳熟。

蘇長依幾乎是下意?識尋聲望去,她擡起頭,在高出三丈的柳樹冠頭的樹杈上看到那抹惹人眼熟的身影,冷不丁心中一凜。

賀清邪怎麽在這兒?她在這兒多久了?有沒有聽她和坪蘭的對話?

一連串問題,壓的她有些火大,但看賀清邪的表情,應該是不知她和評價的對話吧。

盡管如此?,蘇長依還是無端火起,蹙眉斥道?:“孽徒。”

賀清邪坐在樹杈上,自上而下俯視她,谑笑道?:“師尊這是又怎麽了嗎?二話不說就稱弟子為孽徒,弟子可真是好冤吶。”說完,縱身一躍,衣袂翩跹,飄飄然落在蘇長依眼前三兩步之外?。

幾乎是下意?識,蘇長依防備地後退兩步,卻不小?心踩到樹根,登時身影不穩,晃了一下。

賀清邪連忙上前,手伸過去想拉住人。

蘇長依卻在一息間已然恢複身形,擡起幽深的眸光,微勾起半邊嘴角譏諷地看向?她。

頓在虛空的手,欲收不收,昭示着方才的尴尬。賀清邪不屑一顧,收回來,低笑出聲,滿是嗔怪,“師尊也不小?心些?萬一摔着哪兒,弟子可不得心疼的要命?”

“呵呵,”蘇長依冷笑兩聲,又道?,“吓人的比被吓的還要嚣張,你說這算不算始作俑者品德敗壞?”

“啊?”賀清邪故作驚詫,蒙塵又黑如深潭的鳳眸中藏滿不解,“這不該說是被吓之人太過膽小?怯懦麽?”

“話說回來,師尊您好像很怕弟子呢?”

“本座既不怕諸天神佛,也不怕妖魔鬼怪和人,本座只?怕畜生!”

“……哈哈哈,師尊,你……真的是……”

“嗯?”

一時風卷殘雲,掀飛二人衣袍,破空聲在一息間倏然響起,凜冽寒氣随着一股香氣直撲眼鼻,蘇長依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人用胳膊壓住胸口?掼在皮糙根粗的樹柳身上,再?擡眼時,放大數倍的是賀清邪清晰無比的樣貌,清豔脫俗,卻又狂狷,戲谑和放浪。

蘇長依在對方幽深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放大的鳳眼,和微啓的唇齒,滿臉錯愕,瞬間又化作憤怒和不甘。

賀清邪俯下身,貼在蘇長依耳邊,薄唇輕啓,一口?蘭息帶着炙熱的溫度緩緩落下,如擊環佩的嗓音陰鹜又邪魅,“師尊真是好欠肏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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