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月上柳梢,風駐塵香。
蘭燈哧地才吐出一捧新焰,在向晚的香風中微微搖曳。照亮了室內的一桌一椅,也照亮了桌前的人。
這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子。
黑頭發,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身形落落昂昂。眉宇間隐隐有風霜雪色。
男人,或者說俞峻。
勁瘦的手腕輕移,半截衣袖滑落,露出微微突出的腕骨。
吸飽了墨的筆尖,在紙上波磔成文,謂點如高峰墜石,橫似千裏陣雲,卻又細入毫芒,疾澀自然。
【期生兄雅鑒仰企
暌隔芝晖,時殷葭溯。敬想。】
筆尖微微一頓。複又繼續落筆。
【弟駒陰虛擲,馬齒頻增。回首前塵,徒喚負負。】
……
剝開這些文绉绉的、體面的,甚至于做作的外殼,所述說的無非都是些平庸、寡淡無趣的瑣事。
【離京之後,我無處可去,思索再三,終于想起了我昔日治水時曾經在越縣短暫居住過一年。
自我搬來越縣已三月有餘,到如今基本已經安頓了下來。越縣與從前并無異處,我注意到那間桕燭鋪已不再營業,舊址上新修了一間社學,每日都有學童往來。
尹家書籍鋪前多了兩盆芍藥,其餘油餅店、藥鋪、青篦扇子鋪、漆鋪、金銀鋪……等等并無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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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住的地方不大,門前有一條河道,人們沿河而居,院落頗為規整,呈凹字形,進門有個天井,另有個花欄,栽種了些罂粟、蘭草、虞美人、芍藥。
除卻我之外,另住了三戶人家,我所租住的這間每月只需二百餘文。
每日午後,桃柳爛漫有白頭老翁高呼“磨剪子,戗菜刀”,光是聽這中氣十足的吆喝聲,就足可消磨白日晝長,向晚夕照,更有放學小童,在柳樹陰涼下嬉戲玩鬧。
越縣的衣食住行比京城便宜甚多,米價每石約有六百文,幹魚每斤約有三十六文左右,白糖每斤約為六十一文,雞一只約為一錢。
在此處定居,日子不算艱難。】
又細細地寫下了衣食住行,生活這方方面面所需的花銷。
【自我落腳之處,右拐,有一家絨線店,專賣些針、線、頭花。
前幾日衣服被附近人家的薔薇勾破了衣角,我去買了個針線包,不過四五文。
不必擔心,破洞處如今已縫補妥當。
回去的路上,又買了約有4兩左右的鲈魚,以豆醬佐之。
越縣的飯菜口味不比京城,較為清淡。
話說回來,我的租戶雖不通文字,但都足夠稱得上溫文可愛,彬彬有禮。一意追求于書籍文字,則有文滅質之弊。文勝而至于滅質,則其本亡。
我搬進去時,被褥上還殘留着前任的頭發,壁腳根頭有些廢紙,桌面上殘存着些墨漬,整個屋子裏好像還殘留着上一任租戶的痕跡。
伸手晃了晃桌子,桌腳缺了約拇指大小的小塊,不甚穩當,但将那廢紙拾起墊在桌腳下,尚且能勉強支撐度日。】
寫到這兒,忍不住皺起了眉。
【說來慚愧,這幾日來未曾念什麽書,不過偏安一隅,研究些許菜式。
陶汝衡欲邀我去九臯書院教書,我尚未應允。
你總說我太過拘謹沉寂,我試着放下負累,與你寫下了這段話。中有諸多可笑之處,勿要見怪。】
沉默了一下,又輕輕籲出一口氣,落筆道。
【誤落塵網,久在樊籠。
勿要嘲笑我的局促,或許真到了該我解脫之時也未可知。
方才有一只鳥落在了盆中,頭、颏、喉部白色,越縣人喚之白頭公公。】
又頓了頓。
【殊為可愛。】
【這幾日天氣有些熱,但尚且能夠忍耐。
臨近水邊,蚊蟲偏多,不勝其擾。
我只是有些擔心跟我一起到此定居的那盆杜鵑。它這幾日以來葉片焦邊,幹得利害。
或許它需要一場雨】
不置可否,不動聲色地又補上了一句。
【一場暴雨。】
【
……
經年闊別,而相憶之情,未必不兩地一致也。
……
弟危甫頓首。】
手畔露出了一張字條,一筆一劃可見其恭恭敬敬,認真真摯。
【日前,晚輩在知味樓中偶得《四書析疑》一本,見公逸思麗藻,風骨遒警,不動聲色。
左思右想之下,于閑暇間冒昧操觚成文若幹,夾在了書頁之間。
若先生有緣得見,還望先生能指點一二。
鹄望德音,不勝瞻企之至。
即請文祺。
晚輩觀複叩上】
觀複這是張幼雙她爹張廷芳先生文青病給她起的表字,“雙”對應“複”,出自《道德經》“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複”。
當時還有個備選項目叫“雲岫”,主要因為“雙”這個字有個字謎叫“山影重疊雲散動”。
雲岫則意味着指雲霧缭繞的峰巒,出自她爹偶像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
她爹私心更喜歡他偶像這個,覺得女孩子家叫這個好聽,不過沈蘭碧女士嫌棄這名字太過爛大街,“觀複”這個寓意正好能壓壓她這橫沖直撞的性格,遂被殘忍PASS。
自從把祝保才順利塞進九臯書院之後,這幾天上門來拜訪的人可謂數不勝數。
看來她這幾個月的奮鬥還是小有成效的,雖然還沒撬動整個大梁,但至少已經撬動整個杏子巷了。
張幼雙慢慢整理着思緒。
目前手頭上最要緊的事兒解決了,那接下來的事兒就是搬出去換個更大的房子了。
故而,這幾天上門來拜訪的人雖然多,張幼雙俱都禮貌地婉拒在了門外。遲早都是要搬走的,沒必要耽誤別人家孩子。
這段空閑的日子裏,張幼雙幹脆上午跑到鎮上找房子,下午就看看書,和張衍趴在榻上下圍棋。
不論古代還是現代,買房子都能算得上一家大事兒,跑了好幾天,她都沒碰上滿意的,還真有那麽點兒孟母三遷的意思。
話說回來,張衍一天的課業基本安排如下:早上晨跑練字,上午學習經書,午休,下午學習歷史,晚飯前和晚飯後的這段時間自由支配。
這段空閑的時光,有時候張幼雙會把棋秤和棋簍翻出來,拉着張衍一塊兒下棋。
圍棋能培養張衍的算力。這個時代的人不大注重算數,但在張幼雙這個文科生看來,數學培養邏輯思維,這是重中之重。
必須要把張衍培養成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男神!
張衍也沒辜負她的期望,在這圍棋上的算力簡直是突飛猛進,到了一種恐怖的地步。
兩人在棋盤上殺了個你死我活,分毫不讓。
微風闖過水晶簾,穿堂而過。
一局終了。
張幼雙面朝上躺在榻上,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外如是了。
又翻了個姿勢,趴在了榻上。
太幸福了,完全不想動彈。
可是下一秒,張幼雙又很苦逼地想到,家裏的菜吃完了還得去買菜。
穿越前作為個宅女,她基本上是能點外賣就不自己親自動手,養了張衍之後,這才摸索着學會了不少菜式。
不過養孩子/弟弟/妹妹是為啥,張幼雙十分沒節操地想,咳咳,不就是為了跑腿的麽?
想到這兒,張幼雙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眨眨眼,熱切地看向了張衍,這麽多年的相處,張幼雙遞個眼神,張衍都知道她想幹嘛。
張貓貓十分體貼張幼雙她這段時間以來的辛勞,乖乖地,主動站起身:“今日我做飯,娘,你在家歇息吧。”
計劃通!
“嘿嘿嘿,衍兒真乖,啵啵~”
卻說祝保才這邊兒,卻十分掙紮了。
雖然被九臯書院錄取了,但他老有種自己是蒙混過關的擔憂。
要不了多久,他肯定會在夫子同學們面前原形畢露!
真是甜蜜的憂愁啊~~~
祝保才嘆了口氣。
說到這個,他覺得,張衍才是應該去九臯書院上學的。誰說他是個癡呆的,這貨簡直聰明到恐怖好嗎!
可惜不論他如何揮舞着胳膊陳述這個事實,都沒人相信他,就連何夏蘭也不信。
非但如此,鄰裏左右還用那種“可真是個好孩子的”目光看着他,看得祝保才幾欲吐血。
最近這幾天實在太熱了。
祝保才實在熱得受不了,捋了一把頰側的黑發,拿起桌上的蒲扇,鑽出了家門,剛一出門,正好與提着長耳竹籃的張衍打了個胸厮撞。
少年穿着件普普通通的白衫,皮膚白若堆雪,褐色的眼瞳淡得近乎琉璃。
他似乎是那種天生的冰肌玉骨,很少發汗。當真有種雪晴雲淡的清孤之美。這點在他年歲漸長後,越發明顯了起來。
一看到張衍,祝保才就覺得身上這股熱意不由一掃而空,涼風習習。
祝保才驚訝:……張衍,你要出門?”
張衍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祝保才,“嗯,去買菜。”
祝保才左右無事,與他并肩而行,還沒走多遠就看到幾個人婦人正坐在陰涼處擇菜。
曹氏本來在剝豆子,看到他倆走過來,愣了一下,匆匆忙忙端起籃子,掩面走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還能聽到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聲。
“這張家的竟然有如此才學,就生的兒子,實在是可惜了。”
如今杏子街這些人提到張幼雙,言語裏都忍不住多帶上了幾分對讀書人的恭敬之色。
越恭敬就越可惜張衍。
祝保才的脊背不自覺繃緊了,心裏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去看張衍的反應,卻看到張衍神色平靜,顯然是習以為常。
祝保才嘆了口氣,有點兒忿忿的:“張衍,你就沒想過要去九臯書院?”
“你要是參加了那天的考試,這魁首定然是你的!”他說得篤定。
九臯書院。張衍默默地在心裏念了一遍,如實答道:“我尚未想好。”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巷口分別了。
張衍的确并未想好。
在哪兒學不是學,他并不是特別強求學習的地點。
走到一半,忽地看到一處綠蔭下有一張石桌。附近聚了不少人,多是帶着頭巾的讀書人,也有附近的住戶,一邊看着石桌一邊交頭接耳。
“黑子有這一着,就能在中部大規模圍地了。”
“這白子還有活路嗎?”
石桌前,正有兩人對弈。
一人是個身量修長,高鼻薄唇,窄下巴的男人。
他眼眸低垂,眉梢微蹙,一襲黑色的絹紗直身,烏發攏在腦後,明明日頭炎炎,渾身卻如同蒼松覆雪,渾身上下散發着股極清極寂的氣息。
那黝黑的眼珠不經意間一垂的風情,仿佛攢劍的高山雪峰,投向人間的一瞥。
只這一瞥,便如紅爐點雪般,頃刻間,那股寒意便化了,消逝于無形。
這是一種仿佛被風霜,被風雪,遺存下來的唯有清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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