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張衍在打量俞峻的同時,俞峻同孫士魯見過禮,也轉過身子多看了他一眼。

這一轉身,整個世界都好像為之安靜了下來。

雖然之前和這俞先生有過兩面之緣,但被俞先生這疏若寒星般的眸子一看,張衍還是有些緊張得僵硬了四肢,像只被什麽東西給盯上了的白貓,緊張得汗毛直豎。

男人身姿颀長,便如同一只身姿秀美優雅的黑色大貓,靜靜地凝視着他,豎瞳看得張貓貓無端心裏發憷。

少年身上有一種和風細雪般的清冷溫潤,進退有度,恭敬有禮,眼睫纖長,眼型微翹,眸色疏淡,不染纖塵,此刻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緊張來。

俞峻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向了王希禮。

王希禮被他看了一眼,頭皮發麻,趕緊放下了手上的《五三》,再沒了方才的神氣勁兒,拱手忙着施禮,喊俞先生。

王希禮小白臉“刷”地更白了。

他哪裏知道俞先生究竟是什麽時候來的,又聽到了多少,忙硬着頭皮挽尊,“先生,是他自己錯過了招學生的時間,卻在此糾纏,先生莫要聽他胡言亂語。”

俞先生移開了視線,說話聲兒依舊沒什麽波瀾,“去,你去給他拿套卷子。”

“先生!”王希禮眉心狠狠一跳。

俞峻不為所動,搭着眼簾兒說:“拿卷子先讓他做了。”

王希禮蒼白的臉色更是面如金紙,呈現出一片頹敗和灰暗。

同王希禮說完,俞峻望着張衍,深黑的眸子看得張衍心裏“突”了一下,“我便給你一次機會,待會兒拿來卷子,倘若你做得好,就收下你,不好就速速離去,且日後招生考試不許再來。”

張衍聞言一怔。

俞先生見狀一皺眉,“不願意?既然不願意,那這就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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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衍忙一躬到底:“學生并無此意。”

俞先生微微颌首,對王希禮道:“你去罷。”

王希禮看了看俞峻,又看了看張衍,終究還是不甘心地應了,蒼白秀美的臉蛋因為氣急敗壞微露潮紅。

俞先生眼角餘光掃了張衍一眼,“既然你答應了,那就好好寫。”

“你在屋裏等着,自然有人拿着卷子來。”說完,俞先生丢下一句話,便不再管他,像不認識他似的,不容情面,徑自離去。

孫士魯大為驚奇地看了張衍一眼,那眼神兒就像在看什麽新奇的動物似的。

這什麽人?竟然驚動了俞吉這位鐵面無情的煞神來幫他說話。

這少年後臺這麽硬??

王希禮和孫士魯相繼離開之後,屋裏就只剩下了張衍一人。不移時的功夫,王希禮拿着卷子回來了。

他出去一趟,發絲間沾了點兒雨霧,滴滴地順着蒼白的面色,挺直的山根往下落,眼裏呈現出一種近乎煙青色的眸色。

“俞先生讓我拿張卷子給你,你撿個位子去坐了,做完拿給我看看,要答得好,就留了你,要答得不好。”

王希禮敲了敲桌面,觀其神情俨然已經整理好了心态,面露倨傲之色:“以後開館的時候也不用來了。”

囑咐完了,自己轉身回到座位上,繼續垂着眼看那沒看完的《五三》。

張衍一一應了,撿了個位子坐下來,定了定心神,掃了一眼面前這試卷。

看着題目,張衍思忖了一會兒,全身心便投入了面前的試卷裏。

約莫午時,張衍擱下了筆。

王希禮似乎沒想到他寫得這麽快,眉毛又是一皺,将《五三》往袖子裏一塞,走下去收起了卷子。

淡漠地說:“這沒你事兒了,你回去等消息罷。到時候自有人來通知你錄沒錄。”說完抱着卷子揚長而去。

鄰裏間是藏不住事兒的,那天陶汝衡與張衍把臂言歡的一幕,全都落入了附近趙良等附近社學生的眼裏。

這些社學生又羨慕又嫉妒。

此時此刻,撞見到張衍從九臯書院回來,幾個剛散學的社學生頓時就不好了。

這算什麽世道?!下棋下得好點兒也能去九臯書院?這麽看重這些不入流的微末小藝。這九臯書院不上也罷!

張衍心裏惦記着張幼雙,将這些社學生各異的目光抛之腦後,沒多耽擱,快步回了家。

此時,張幼雙正端坐在書桌前,黑黝黝的大眼睛閃動着認認真真的光,提筆落下最後一個字。

将這幾章的內容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張幼雙心滿意足地長長舒了口氣。

呼!完成了!

她有預感,這篇文必将橫掃坊間!爆款預定了!

一口氣寫了個爽之後,随之而來的是一陣賢者時間,正準備擱下筆,往床上撲。

忽地,門口傳來“吱呀”一聲動靜。

張幼雙頓時僵硬。

眼睜睜看着一個清冷美少年從門外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間,與她囧囧有神撞了個正着。

美少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作案現場。

無奈地揉揉腦袋,呻吟了一聲。

“娘。”

張幼雙:“……”心虛躺平。

“吃飯了沒?”美少年溺寵地看。

張幼雙垂死掙紮:“沒……”

清冷美少年嘆了口氣,無奈地捋起袖子:“我來做飯。”

“诶!”

話音剛落,張幼雙頓時滿血複活,嗓音突然飛揚,眉飛色舞。将面前紙筆推開,啪啪啪踩着歡快的腳步,主動追着清冷美少年進了廚房,幫忙打下手。

這就是養兒子的好處麽?!

席間,張幼雙随口問了一句:“今天考得怎麽樣?”

張衍微微颔首,話說得很謙遜:“若無意外,應該能中。”

張幼雙點點頭,飛快扒飯,不再多說話了。

她相信張衍,這就跟之前相信祝保才一樣。

吃完飯,張衍自發地承擔起洗碗的重任。

下午的時候,伊洛書坊來人取稿子。

無事一身輕,張幼雙心裏暢快,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屋裏看書。

她和吳修齊讨論過筆名不能用“三五先生”,于是張幼雙想了又想,大筆一揮,寫下“欣欣子”三個字。

先說明,張幼雙同學絕對不是在搞飯圈。

事情是這樣的是這樣的,給《金瓶梅》作序的一位巨巨,筆名就叫“欣欣子”,據傳這位是青州的鐘羽正。

這位十分之飯圈大手子的筆名,其實取的是欣然自得之意,和那位大名鼎鼎的F1賽車手“蘭陵笑笑生”屬同款。

“哧”

燭火微動。

俞峻正在批閱考卷。

陶汝衡賞識張衍,提前打過招呼,想要把他塞到他門下。他便問孫士魯把卷子要了過來親批。

這題目是“子曰庶矣”。

一字一頓往下掃了過去。

“聖人情深于庶,賢者進計夫庶焉……”

通篇讀下來頗為質樸古拙,腳踏實地。

俞峻眉頭忍不住蹙起,又舒展開,心裏着實略微驚詫。

張衍寫的這一篇說白了其實是一篇“人口論”,以“庶”為文眼,以“顧人衆而事可興,固足為國家之幸;亦人衆而勢難理,正足為國家之憂”為一篇之骨。

短短幾百字,言語工煉,闡述了人口過多的利與弊。

這一篇文章幾乎是俞峻生平所未見的,如今的學生們寫八股,個個中規中矩,務求不出格,将那些老一套的東西翻來覆去地反複說,說白了也無非是禮儀與德行。

他們信奉“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人類若相互間無信心,我不知還能做得些什麽)

他們以為道德禮俗即能解決萬事,認為帝國之間上下一心,進求誠信,即可長治久安,而忽略了技術的重要性。這一篇論述,既肖聖賢口氣,卻比之那些空談心性的文章更為切實。

他從前戶部尚書,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種空談心性德行的學風、作風所導致的危害。

擱下了朱筆,剔亮了銀燈,俞峻面色平靜如昔,心裏卻不啻于靜夜驚雷,渾身冒汗。

在心裏反複咀嚼了兩三回,終于明白了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究竟是何意。

想起這個,又不免低垂着眉眼,望向了手邊那一張字條。

他與這個署名“觀複”的後生,幾乎是默契地以十日為期,每十日便以《四書析疑》傳信。

這些日子以來,漸漸地,也從經史時務談到了個人的私事,甚至于瑣事。

漸漸地說到了日常生活中,一些零零碎碎,漂浮的塵埃。

譬如說間壁的鄰居晚上有些吵鬧,這些日子蚊蟲日多,哪怕裝了紗窗也無濟于補,每夜,成群結隊的蚊子便争先恐後地湧入房門。

一陣夜風吹來,卷起那一張字條。

一只骨節分明的,畸形的大掌将字條給撈住了,攥在了手心。

融融的燭火自賽鴉鸰的鬓角掠過,自纖長的眼睫掠過。

他已經近半個月未曾再聯系過對方了。

眼前掠過了那素色的馬面裙,圓圓的臉蛋,往上翹的帶笑的唇角,模糊的側顏。

俞峻緩緩松開了手掌,将那張字條平鋪在了桌子上,遲疑了半晌,終還是提起了筆。

寫完之後,心裏也像是卸了什麽事兒。

思來想去,他終是決定以平常心态度對待這“觀複”。

向學之心不在男女,也不應有男女之別。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

孫士魯走了進來。

九臯書院的夫子們基本上都是春晖閣內集體辦公,春晖閣凡四楹,孫士魯和俞峻的“辦公桌”就靠在一塊兒。

後面兒有個茶水間,裏面一榻一書櫥,供夫子們平日裏小憩。

孫士魯端着黃銅瓶走了進來,想到今天那叫張衍的少年,忍不住湊上去多問了一句:“俞先生,這孩子考得如何?”

俞峻也沒遮掩,直接将卷子就拿給了他。

孫士魯一手抱着細口的黃銅瓶,一手展開卷子,施施然地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了下來。

展開才看了幾行,整個人都睜大了眼,手上一個哆嗦,手裏的茶杯“咕嚕”一聲砸落在了地上。

孫士魯無暇顧及其他,眼裏幾乎就只剩下了這張試卷!!

“這……”

“這……”

“砰——咚!”這一聲動靜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

這兩溜長長桌案前坐着的夫子們紛紛擡起眼。

離了學生們,往常這些老成持重,不茍言笑的夫子,一個個倒也是輕松帶笑的模樣。

“這是看到什麽文章了?驚成這般模樣?”一個寬額方腮,須發斑白的老叟含笑着問道。

孫士魯擡起頭,指着卷面倒吸了一口涼氣:“楊老,你快來看看!這定是你喜歡的!”

那老叟,也正是之前親自點了祝保才的楊夫子,當下來了興致,離開桌子,走到了孫士魯面前。

其餘夫子也都圍了過來,這一看不要緊,俱都個個面面相觑,驚詫莫名。

“能寫出這等文章的……看來還真不是托關系進的。”

非但鄰裏間藏不住事兒,學校一向也不是個能藏得住事兒的地方。

僅僅是第二天,“一位後臺硬到俞先生都站出來背書”的謠言,立刻就在九臯書院傳了個滿天飛。

王希禮下了課正準備去上茅廁,就被俞先生給叫住了。

俞峻平靜地叮囑:“你待會兒叫上幾個人,領一套桌椅回來,順便和齋裏的學生說上一聲兒。”

王希禮一怔:那個張衍被錄了??

他蹙起眉,茅廁也沒心思上了,轉了個身,又回到了講堂裏。

目光在臺下掃了一圈兒,無甚麽表情地說:“明日,我們明道齋會來個新人。”

下面烏泱泱的一片不由為之一驚,略詫異地從這功課本上擡起了臉。

“叫張衍。”王希禮略感煩躁。

“沒了,你們注意點兒。”

這些明道齋的天之驕子們,面面相觑,蹙眉問:“那個走後門兒進來的?”

王希禮自然不會好心替他們解答,轉身就走,卻沒看到下面祝保才,猛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張衍?!!”祝保才大吃一驚,原本還昏昏欲睡這個時候徹底清醒了,旋即就是懵,十分懵逼兼茫然。

張衍?!哪個張衍?

祝保才眉心一跳,在王希禮出門前,長臂一攔,趕緊把對方攔住了。

“等等,張衍?哪個張衍?”

這也不能怪祝保才,九臯書院是住宿制的,走讀的少,他自從進了九臯書院之後,收起了玩心,便鮮少回家了,自然就不知道張衍與書院山長陶巨巨的淵源了。

祝保才那雙褐色的瞳孔緊緊地盯住了王希禮,收起了平日裏那傻不愣登地爽朗笑容,神情竟然有了幾分嚴肅。

“是不是這麽高的……”

“皮膚很白……眼睛很大的那個?弓長張?繁衍的衍?”

王希禮怔了一下,意外地問:“你認識?”

果然是張衍……

祝保才深吸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不由一松,臉上漸漸地露出了閃瞎人眼的笑。

雖然不知道張衍是怎麽進的。不過張嬸子她既是三五先生,那定然是有門路的。

他激動得黑皮又蹭蹭泛紅。

要真是張衍,他豈不是又能和張衍一塊兒上學了麽?

王希禮面色略微古怪,想走,奈何被激動的祝保才給拽得緊緊的,死活扯不開袖子。

不由漲紅了面皮:“祝保才!放手!”

“啊?”祝保才茫然地回過神來,用那另一只手撓撓頭。

王希禮被他給氣壞了,拂袖怒道:“我……我要上茅廁!!”

“噗……”

意識到自己幹了啥事兒之後,祝保才看了看王希禮那張陰郁蒼白的面色泛紅,忍不住噴了,趕緊撒開了爪子。

王希禮面皮薄,大抵上天才早夭得多,他身嬌體弱,弱柳扶風,剛剛漲紅了臉色,到現在出了茅廁,面皮上還泛着點兒紅暈。才步出茅廁沒走多遠,卻忽地看到前方烏泱泱的,擁擠的一片。

王希禮腳步一頓,怔了一下。

這不是平日裏張榜的地方麽??

走過去一看,只看到這牆面上竟然貼出了一張試卷!

這可不是作懲處性質的“貼卷”,這張試卷明顯是作為範文給貼出來供學生們學習的。

只看到這卷面最上首,寫着峻拔挺秀的小楷“張衍”

“這張衍是誰?”有人低聲問。

人群中,有人認出來了他,“王希禮?”

“你怎麽在這兒?昨天你不上幫孫夫子監考去了麽?這張衍你認得麽?”

王希禮下意識地拂袖就走,走了一半,少年脊背忽地一僵,頗有些咬牙切齒般地轉過了身子,終于還是耐不住好奇心,快步撥開人群,細細地讀了下去。

這一念不要緊。

王希禮瞳孔驟然收成了個細細的針尖兒大小,呼吸随之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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