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下了課,一個面色陰郁病弱,尖下巴,兩瓣淡色薄唇的少年,冷着一張臉,将諸生的日課簿收齊,送到了春晖閣裏去。

所謂春晖閣,其實就是九臯書院的辦公室。而這少年正是明道齋的副齋長,王希禮同學。

祝保才點評說,就是王希禮這貨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一副不問世事的模樣,實際上卻龜毛事兒逼到令人崩潰。

歸根究底嘛,還是因為對明道齋的歸屬感太強。據說世家貴族都有些不能為外人道也的陰私,王希禮這不辭辛勞地趕到九臯書院上課,似乎另有隐情。

知情人透露,貌似是被從家裏趕出來的,這也就解釋了這位為何将明道齋看得如此之重了。

面無表情地看着最上面那本皺巴巴的日課簿,王希禮忍不住蹙起了眉,臉色陰郁,若非祝保才他這不堪入目的考課成績拖了全班的後腿,他們明道齋在“考列第等循環簿”上的名次也不會像如今這般岌岌可危,即将要被敬義齋給反超過去了!

所謂“考列第等循環簿”說白了其實就是記錄學生們考試成績的成績榜,本來他們明道齋與敬義齋的成績就咬得很緊。王希禮眉心狠狠一跳,眸光陰骘,也就孟敬仲這個做齋長的沒脾氣,沒骨頭,還不以為然,天天替祝保才說話。

來到春晖閣前,王希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敲了敲門。

得到“進來”的答複後,王希禮抱着日課簿走上前,來到了左邊靠窗的一張桌案前。

這桌案前正坐着個約莫四十上下的夫子,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此時此刻,正奮筆疾書,“刷刷刷”地忙着寫些什麽。

王希禮行了一禮:“夫子,今天的日課簿都在這兒了。”

“哦。”胖夫子頭也沒擡,“你就放這兒。”

王希禮垂下眼,放下日課簿的同時,視線不經意間一掃。

看清了胖夫子在寫什麽之後,不由愣了一下,心中悚然一驚。

照理說,放下日課簿之後沒什麽事兒他就可以離開了,但轉身的剎那間,王希禮憋了又憋,還是沒憋住,忍不住問道:“夫子這是在出卷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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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少年擰着眉,遲疑地說,“才考過月課嗎?”

胖夫子一擡頭看到王希禮的面色,頓時樂了:“哈哈哈放心吧,這不是給你們考的,是給別人考的。”

王希禮愣了一下,白皙的面色騰地飛起了兩抹紅暈, “學生并無此意……”

他有點兒赫然,忍不住又問:“只是不知何人竟能令夫子親自出題,單獨考察?”

胖夫子也不瞞他:“喏,你自己看吧。”

說着遞給了他個字條。

看着字條,王希禮一字一頓地念道:“張衍?”

眼一眯,敏銳地說:“這不是我們書院的學生。”

胖夫子道:“現在不是,日後就是了。”

王希禮放下字條,皺眉問:“不是已經過了招生的時日?”

“咳咳咳……”胖夫子劇烈地咳嗽了兩聲,“這……這學規也有通融的時候嘛……”

出身優渥,見多了這種拖關系,攀人情,走後門的事兒,王希禮眉心再次狠狠一跳。

懂了。

蒼白的臉上更顯蒼白,臉上微不可察地,飛快地掠過了一抹厭惡之色。

關系戶。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張衍日後就是你們明道齋的學生了。”胖夫子勸慰道,“希禮,你可要照顧好新同窗啊。”

收起心裏那股不滿的厭惡之意,王希禮低聲應了一句,快步走出了春晖閣。

那胖夫子忽地又喊了一聲:“對了,希禮,你三天之後沒什麽事兒吧?”

王希禮立刻停下了腳步。

胖夫子笑道:“若沒什麽事兒,就來幫夫子打個下手。”

長輩主動派事兒,王希禮怎麽可能不答應,縱使再有諸多不滿,也都一一應了。

一走出春晖閣,少年那張貌若處子的臉,臉色微微一變,眉頭皺得簡直能夾死一只蒼蠅。

一個祝保才不夠,現在又塞進來一個走後門兒的,這把他們明道齋當什麽地方了!不,祝保才都比這個走後門兒的強上數倍不止,最起碼人是正兒八經考進來的。

春晖閣外,對于這位即将到來的新同學,王希禮騷年如臨大敵,一股森森的敵意油然而生。

九臯書院和張衍約定的時間是三天後,三天後,九臯書院會單獨給他安排一場考試,只要考過了就能破格錄取,不過到底能不能進還得看他真才實學。

昨夜下了一場暴雨,一直到翌日一早,雨勢才轉下,大雨沖刷之下,道路泥濘難走,陷了不少車馬,等張衍趕過去的時候,已然是一炷香之後了。

九臯書院就建在鶴峰腳下,林壑幽深,時有不少尤以煙霞嶺下的鶴呖是一絕,更是這九臯八景之一。

此時下了點兒蒙蒙細雨,細雨如油,霏霏瀝瀝,山頭煙合,隐約了螺黛似的青山。

雨濕垂柳,色若煙潤。

走過重門,便是學生們講學會文的原道堂,過了原道堂,左右有齋舍各三十餘楹,後為供奉着先賢的祠堂十六楹,再往後走,青山腳下,桃樹林內,有白塔一座,便是九臯書院的藏書樓。

少年手執桐油紙傘,目光在穿着九臯書院的學子們身上掃了一圈兒。

九臯書院的學生都有統一的制式服裝,緞面的白裳,挺拔的白靴,袍緣勾着一圈兒青色的紋路,如青松覆雪,袍袖翩翩,在腰線處收緊,勾勒出勁瘦挺拔的腰身,烏發以骨簪或木簪挽起,攏入白紗冠中。

其身姿清逸,更如春風春柳,少年得意。

張衍收回視線,忍不住握緊了傘柄,如果他沒預估錯的話,還是來遲了。定了定心神,不再多做他想,而是來到大門前,找門子問了個路。

被叫住的門子有點兒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我們書院的學生吧。”

張衍想了一下:“我是來找孫夫子的。”

那門子盯着他看了幾眼,笑了:“你就是那個張衍?”

這門子竟然知道他?張衍一愣。

那門子倒也沒啰嗦,笑着叫他跟上,領着他七繞八繞地就進了個屋裏,朝裏面喊道:“孫先生,來人了!”

屋裏的人頓時将目光看了過來。

這是個身着青色文士袍的中年男人,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身邊兒還坐着個正在看書的白衫少年。

這少年高顴骨,淡唇瓣,面色蒼白。目光自他臉上寸寸掠過,收回了視線,不言不語,頗有自矜身份的傲慢之意。

胖夫子斜乜了他一眼:“你就是張衍。”

“學生張衍。”

胖夫子嘆了口氣。

張衍心裏一緊,輕聲問道: “學生遲到了嗎?”

對方沉默了一瞬:“遲到了一炷香的功夫。”

張衍頓了頓:“抱歉。”

胖夫子有些糾結,搖搖頭道,正要說些什麽。

那白衫少年忽地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嗓音泠泠地插了一句話:

“你……已經誤了時辰了。你回吧!”王希禮皺着眉,強壓下厭惡道,“我不曉得你走了什麽門路,找了什麽幹系!但連這最基本的守時都做不到,我們這兒是不收的。”

書皮上隐隐有墨印的“五年科舉三年模拟肄業精訣”的字樣。

胖夫子孫士魯“哎喲”了一聲,整個人都有點兒不好了。

這番“深明大義”的話都被王希禮這小兔崽子說在了前頭,他就算是想給開後門兒,行方便都不大好意思了。

王希禮為人一絲不茍,脾氣又爛,叫他平白無故地等了這麽長時間,如今心情正十分不美,面色陰沉,渾身戾氣飕飕直往外放。

無奈之下,孫士魯嘆了口氣,只好順着王希禮的話頭繼續說下去:“這位……張……張小相公吶,不是我說你,你連這守時都做不到,要我如何相信你。”

“可否請夫子通融一二?”自知理虧,張衍也沒有多加辯駁,只是将事情的原委重新複述了一遍。

孫士魯“唔”了一聲,見他神情寧和,說起話來井井有條,所述的事情倒也可觀,沒有添油加醋,多加矯飾之意,點點頭道:“倒也情有可原。”

王希禮眉頭擰得更深了,動了動唇,什麽也沒說,重新撿起桌上那本《五年科舉三年模拟》往下看。

到底是沒憋住,翻了一頁,忍不住垂着眼,不冷不熱地刺兒了一句。

張衍眼睫一顫,自知理虧,倒也沒有多加辯解。

俞峻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副景象。

“怎麽回事?”他眼神波瀾不驚地掠過,眉梢不自覺擰起少許,嗓音冷潤。

張衍下意識地擡頭看去,只看到一個男人跨過門檻走來。

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雙眸如皎皎泠泠秋月,皮膚細潤白皙如玉。

這不是……之前那位俞先生?!

男人烏發半攏,微皺着眉頭,從門外大跨步進來,順手合上了手中還在滴着水的桐油傘,放在了牆腳。

他寬闊的肩膀上被雨水浸濕了一小塊,眼睫前似乎還朦胧着淡淡的霧氣。

男人是很冷的,不是肅殺的冷酷,是一種靜默的苦寒,淵停山立,不茍訾笑,如用焦墨渴筆皴染出的奇崛蒼拙的山石古松。奇崛而不枯瘠,枯中有潤,剛中帶柔。

張衍從微訝中慢慢回過神,心裏騰地升起了股安心之感,旋即又是一陣茫然,不知為何,一看到這位俞先生,他心裏便總有些暖融融的親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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