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送走陶汝衡和俞先生之後,張幼雙還處在一個精神昂揚的狀态裏,偏着腦袋想了想,張衍那裏估計應該沒問題,俞先生對貓貓貌似頗為賞識。
算算時間,其實現在也不過才七八點鐘的樣子。
張幼雙精神奕奕,睡意全無,幹脆靸拉着拖鞋,趁着這股勢頭奔向書桌撸大綱。
她壓根就沒想過她真的能因為受陶汝衡賞識,而順利拿下九臯書院的offer。
在這個男女極度不平衡的社會。張幼雙長長地嘆了口氣,還是要靠自己努力打拼出一條路啊。
等到張衍回來的時候,張幼雙經過一番奮鬥,終于将大綱給整理出來了。
就寫什麽這件事上,張幼雙曾經有過一番深思熟慮。
文抄公??
抄什麽呢?紅樓夢?如今大梁這市面上還沒有《西游記》與《紅樓夢》問世。
想象很美好,現實很骨感。
張幼雙仔細想想,一秒洩氣。
還是算了吧。
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并不僅僅只在于劇情,就不說它這文學價值、歷史價值、社會價值、藝術價值了。
張幼雙嘴角微抽。
光這秒殺她十八條街的文筆,都不是她光靠默寫就能寫出來的好嗎?
所以說,比起文抄公,還不如老老實實考慮自己動腦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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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東西難道還寫不出來嗎!
将思緒轉移到紙上,張幼雙又浏覽了一遍大綱和開頭的第一章 。
這故事大致講的是個妓|女和一個世家貴族子弟的相愛。
語言之華麗绮豔,很有那大上海十裏洋場,鴛鴦蝴蝶派的調調。
一個妓|女(女主)和一個鐘鳴鼎食、詩禮簪纓的世家公子(男主)相愛。
然而兩人的結合卻暗流湧動,埋伏着重重的危機。
男主是個風流薄情的世家子弟,即使是結了婚也沒改自己這風流薄情的秉性。
他固然愛女主沒錯,卻并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腦。
他依然會出去應酬,別人送過來的侍妾他也會欣然接受,含笑應允。
在他看來這些不過都是玩物,轉手就能送走的玩意兒,不值一提,也不值得他入眼。
他也不明白,甚至訝異于女主對這些女人的看重。
女主對這些女人的看重,其實并不僅僅只源于對感情忠貞的要求,她身為妓|女,曾經如浮萍般無依無靠,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與這些女人感同身受,她同情這些女人,繼而無法接受男主對她們的态度。
矛盾的爆發始于男主的朋友。
女主在妓院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朋友後來成了男主朋友的妾室,一次宴會上被客人看中,被男主的朋友轉手送了人。
随後被淩虐至死。
女主憤怒地去找這兩方讨說法,卻被男主朋友言語侮辱。
這時女主和男主的矛盾已然不可調和。
兩人大吵了一架。
謝玉山聞言,沉默了半晌,眉梢微蹙似有不解:“可是——她不過是個妾室。若沒有我,你也不過是個在秦樓楚館承歡賣笑的妓子,或許運氣好了,也會嫁予商人作妾。不過阿纨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正妻,我也絕不會作出那等鬻妻賣子之事。”
謝玉山的語氣可以說是溫和的,溫柔的。
但他那不近人情的,有些淡漠的印象,溫柔中透露出來的上位者的殘酷本質,就這樣深深地刻在了女主的心上。
在這日後的日子裏,還是男主低了頭,為她擿玉毀珠而面色不改,溫和款款。
可是女主已然明白了。
男主并沒有将她當作一個真正的,平等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過是他的寵物,他的玩偶。
在最後的最後,妓|女為了追求真正的自由,放了一把火,果斷離開了世家公子。
這個故事張幼雙主要參照了一下《玩偶之家》和《金粉世家》,可惜她能力有限,寫出來還是像個爛俗的三流小言。
撸完大綱,張幼雙看了一眼又一眼,想了想拿出紙筆,一筆一劃,脊背挺直地坐在桌前,寫道:
【前輩好,冒昧打擾,晚輩這幾天寫了一篇話本……】
通過這段時間的《四書》傳信,張幼雙隐隐約約大概摸清楚了這位巨巨如今正處于一個比較迷惘的狀态。
似乎是遇上了什麽事兒,站在了人生的轉折點上,在尋找自我。
距離她上次送信已經過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這位巨巨有沒有去書院教書。
額……想到那位巨巨,張幼雙心裏就忍不住給這位巨巨發張好人卡。
主要是因為,張幼雙她自認為自己和大多數當代青年一樣,是個非典型社恐。
什麽叫非典型社恐呢,就還沒有達到那種人前講話直打哆嗦的地步,硬着頭皮倒也能應付,不愛交際,更樂意自己一個人宅家裏,不愛接電話,懶得動彈,約好明天的飯局,當天晚上就後悔。
還有就是網上比現實更歡脫,這一點同樣也體現在了她和這位巨巨的相處之上,一不小心說話就不着邊際,開始原形畢露了。
比如說,這巨巨目前已經知道了什麽叫“奇葩”什麽叫“吃瓜”,什麽叫“膝蓋中了一箭”各種亂七八糟的詞彙。
這位巨巨脾氣簡直好到爆炸,不論她說了多少廢話,都不置可否,并不在意,她提出的問題他俱都一一地回複了。認真到張幼雙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憑心而言,這位巨巨簡直是個完美地樹洞,她有時候一肚子八卦無處與人說的時候,就特別激動地找這位巨巨吐槽。
于是她就這樣越來越放飛,越來越放飛了。
與這位巨巨傳信的頻率也從半個月一次,到十天一次,再到現在基本上兩三天一次,一天一次,幸好知味樓離杏子巷還算比較近,她每天去買菜的時候都路過。
于是,大綱寫完之後,張幼雙下意識地就想到了這位巨巨。這位巨巨很明顯屬于士大夫階層的。如今的大梁話本消費群體主要還在于鄉紳、士大夫等識字的群體,她想征求一下這位标準的、克己複禮的士大夫對于她這個話本的接受程度。
【晚輩觀複叩上。】
将信封好,張幼雙又謄抄了一份,先是去了趟伊洛書坊。
将大綱拿給吳朋義看過之後,如果沒問題她就能開始着手正文的創作了。
這幾天,她和吳朋義的分工很明确,她負責內容,吳朋義負責各種外部包裝。
網文創作一般講求“黃金前三章”,這個概念其實脫胎于現代獨有的網文生态環境。
如今整個互聯網都在講求“短、平、快”,市面上可供選擇的網絡小說越來越多,讀者的閱讀習慣也趨向于碎片化。
受整個互聯網大環境的影響,現如今,絕大部分讀者越來越缺乏耐心,容忍度也越來越低。如果你前三章沒能吸引讀者留下,殘酷而無情的讀者巨巨們絕壁會拔掉無情,說走就走。
在這一方面可以說大梁的小讀者們還是一群沒見過大風大浪的孩子們,大梁的創作環境也比現代要寬容不少。
離開伊洛書坊之後,張幼雙先是轉道知味樓,借着又轉道寶晉堂買了幾本話本,坐在店裏看。
這一看不得了,她差點兒“咦咦”地跳起來。
她面前這話本叫《瀛洲豔想》,說是去西岸七十萬裏的海外有個名叫瀛洲的地方,其國家的風土人情與中國無疑。
故事的主人公正是這個國家的公主。
為什麽張幼雙她這麽驚訝,這是因為穿越過來這麽久了,對大梁的情況她也基本摸清楚了。
她有理由懷疑這個話本映射的就是當朝的長公主臨國公主。
這位長公主如今正寡居在家,她的桃色緋聞卻是大梁人民津津樂道的話題。
用現代的目光來看,這位長公主的前夫,驸馬汝陽侯長子胡善倫,足以稱得上一個“渣”字。
據說這位驸馬婚後對長公主不算多好,大梁朝茶禁甚為嚴格,他竟然膽大包天向西藩走私茶葉,這事兒于是就被人告到了皇帝那兒。
你說這位渣男兄弟,向哪兒走私茶葉不好,偏偏向西藩。大行王朝是将茶葉視作重要戰略資源,作統治西北地區各族人民的重要手段。
皇帝大怒要殺驸馬,女主趕去求情反被牽連,一氣之下,這位子極度暴躁的皇帝竟然要連女主一道兒殺了。
當然,長公主最後沒死成,驸馬領了便當之後,長公主就成了寡婦。
話本裏的這個公主,也是個長公主,其生平事跡乎與臨國公主所差無幾。
內容在張幼雙看來其實也沒什麽值得可看的,無非是披皮八卦,打着豔情的名號,劇情一馬平川,毫無懸念可言。
看到後面,最讓張幼雙難以釋懷的反倒是一個三線男配。
這位男配是個尚書,戲份不多,卻十分重要。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位的原型不就是俞巨巨嗎?
在話本裏,俞峻巨巨卻是女主蕭淑姮的白月光。
相較于其他緋聞對象浮誇的外貌描寫,作者對于他的描寫十分簡單。
俞峻他曾經救過女主的命。
女主蕭淑姮與俞峻初見是在一次宮宴上,男人沉默地站在丹紅的宮牆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月色中,淡得幾乎與月色融為了一體,側臉輪廓冷硬。
碰到女主後,俞峻自覺失禮,一言不發自行退避,但女主蕭淑姮看着這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卻是失了神。
從那之後,女主蕭淑姮便對這位年紀輕輕的戶部尚書上了心。
然而俞峻卻是《瀛洲豔想》中唯一一個不愛女主的,他少負才學,恃才傲物。無意于男歡女愛,一心想要鏟除奸宦,肅清吏治,可謂是直男中的鋼鐵直男。
女主蕭淑姮因驸馬一事被皇帝遷怒後,朝野上下也有不少為女主說話的,無一例外全被盛怒之下的皇帝黜棄遷徙。
蕭淑姮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在宮門落鑰前,攔住了俞峻,求他幫忙。
在朝野上下無一人再敢為女主求情的情況下,俞峻替她說了話。
只說了一句話,或者說一個人的名字。
“先王後。”
只這一句,一針見血戳入了皇帝的心窩子。
先王後被朝野上下奉為賢後,其人早逝,算是皇帝的白月光,她生前對長女也是獨女蕭淑姮是倍加疼愛。
其實這麽多天過去,皇帝氣也消了,奈何之前太軸,朝野上下紛紛閉麥,皇帝騎虎難下,下不來臺。
俞峻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就救了女主的命。
張幼雙一邊感嘆于這以俞巨巨為原型的男配的風骨,一邊又扼腕于“能看不能吃!作者你還是人嗎?!求你做個人吧!”
不過沒想到俞巨巨竟然也與這位長公主有這麽一段緣。
能将這宮闱風月寫得如此香豔鮮活的,看來這個話本的作者也是某個膽大包天的“圈中人士”。
這麽看來,她的偶像俞峻巨巨果然是朵不通情愛的高嶺之花。
看完之後,張幼雙就随手丢在了一邊,繼續投身于事業中。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了,說不期盼一段甜甜的戀愛那是假的,這一點上,張幼雙倒是很理智。沒有也強求不來,自己一個人過不更潇灑。
至于她的偶像這位俞巨巨,她更是想都沒想過,據民間傳言這位巨巨貌似樣貌非常之帥,皎然若秋月,風姿郁美,妥妥的一朵高嶺之花。
這玩意兒就像是夢女文學看過了就丢掉了,難不成你看過了尊龍的夢女文,還真期盼着和尊龍在一起不成?
【前輩好,冒昧打擾,晚輩這幾天寫了一篇話本……】
像是一種意願,像是有磁石在驅使着他,吸引着着他一次又一次地來到知味樓的書櫃前。
這《四書析疑》寫得是聖賢大道,然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書頁上,翻開時。
卻仿佛又五彩缤紛地躍入了他的眼簾。
象征着與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這生活裏充斥着喜怒哀樂,活潑、朝氣、快樂、輕浮、浪蕩,魯莽、狡猾。
他的腦子裏像是轟然之間敞開了一扇大門,湧入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指腹輕輕壓平了微卷的紙頁。
他困擾,蹙起眉。
雖然對方總說些不着邊際的,他聽不懂的話。
卻又想,這令他要如何拒絕。
懸腕提筆,略一思忖,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我極少看話本,但你的想法未嘗不具備可行性……】
俞峻,或者說現在該叫俞吉,聽從了張幼雙的建議,他此時已經在九臯書院教了有月餘的書。
很不幸的是,祝保才真的被分配在了他門下,如今正處于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态。
九臯書院總共分了六個齋,分別為誠明,敬義,日新,時習,居業,明道。
祝保才就不幸被分在了所謂的“尖子班”明道齋。
他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祝保才心裏是清楚的。
在九臯書院學習的這一個多月,使得祝小騷年內心倍感煎熬,甚至患上了“冒充者綜合征”。
祝小騷年無力地趴在桌子上,目光在講堂裏來回掃啊掃啊掃。
很快,就有道身影出現在了他面前。
“祝保才,你今日的日課簿呢。”
說話的是個白衫少年,年約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蒼白,顴骨有些高,顯得面色有些陰郁。
白衫少年面無表情,漠然地問。
這少年名喚王希禮,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為其父與陶汝衡關系不錯,這才來到九臯書院念書。
他正是明道齋的副齋長,據說此人幼而聰敏,博涉經傳,養成了個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熱,客氣疏離。
這種小天才九臯書院裏不多,也不少。
祝保才一個激靈坐直了,迅速從桌肚子裏掏出了揉得皺巴巴的日課簿。
少年看都沒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課簿就走了,一轉身唯餘一陣冷飕飕的涼氣。
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斷沖着少年的背影扮了個鬼臉。
扭頭一看,觸目可及之處,講堂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書。
左手邊放着早飯,右手邊放着今日的功課本和教材,一邊吃,一邊騰出空來看一眼,嘴裏念兩句。
衆人學得認真,卻沒一個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紮得遍體鱗傷,想他來書院都快一個多月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他基礎太差,又被分進了尖子班,就這樣光榮地成為了尖子班裏的一名吊車尾,扯後腿的老鼠屎。
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
祝保才閉上眼默默安慰自己。
所以他究竟是為啥會被分入這個班!!
卻不料,他這摸魚的行徑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給看了個正着。
“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從門外傳來,講堂內随之一靜。
祝保才腦子裏“嗡”地一聲,汗毛直豎。
這個、這個聲音是……俞先生!!
來了,這個書院他最怕的先生!!
來人随之跨了門檻入了講堂。
男人約莫三十多歲的模樣,黑頭發,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膚如玉,風姿高徹,冷澀如岩溜冰封,瘦勁如鐵。
伴随着他踏入講堂內,原本還亂嗡嗡的講堂霎時間雅雀無聲,就連那冷傲的王希禮也忍不住變了臉色。
整間屋子裏的學生紛紛噤若寒蟬,書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禮,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來。
俞先生掃了他們一眼,視線所到之處,鴉雀無聲。
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說:“看我作什麽?念你們的書。”
說完,好似沒瞧見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
他身後站着個正值弱冠執念青年,一襲白裳,烏發墨鬓,褐色瞳孔,溫文爾雅,此人名喚孟敬仲,正是明道齋的齋長。
他從袖中拿出本冊子,交給了俞先生。
俞先生接了男學生遞來的冊子,翻了翻冊子,便開始點名,喊人上來。卻不查他們的功課本,只讓他們帶字帖給他看,他拿了一只筆批仿。
他皺着眉頭念了一個人名,就有個人手裏拿着字戰戰兢兢上來了。
其餘沒被點到的,慌忙低垂着頭,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詞,只望俞先生別點到他。
俞先生,或者說俞峻,正如張幼雙所想的那樣,他自從來到越縣之後,的确處于一個比較沉郁迷茫的狀态。
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準所培養長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如經過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範。
父兄去世後,他靠閱讀着父兄遺留的家訓筆記,漸漸長大成人,少年時,被梁武帝點名進了太學。
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按部就班,規規矩矩,一絲不茍地長成了現在這個腳踏實地,沉穩自律的模樣。
從太學出來後,就毫無疑問地進入了官場,擢為戶部右侍郎,沒多時被外放出去磨煉,回朝之後緊跟着就升了戶部尚書……
可以說俞峻他的資歷非常之正統,也非常之乏味。
他似乎就是為了這個龐大的帝國而生的,将戶口、府庫、田賦……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有朝一日,離了戶部,離了官場,離了京城之後,俞峻也難免無所适從。
所謂巨巨,不一定要多聰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
經過張幼雙這局外人一點撥,很快就撥雲見日了。
實際上千萬不要低估一個正二品大員通身的威嚴,雖說俞峻他在朝堂裏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帶頭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這股上位者的氣勢幾乎融入了骨子裏。
哪怕他內裏其實是個柔和的性格,這藏碧般的眼睛靜靜看人的時候,也看得人心裏頭發憷。
今日的課不是俞峻他來主講,主要是他抽查,讓學生們答,學生們有什麽不懂的也可盡數拿來問。
學生們行了禮,坐下環聽。
俞先生抽查完了,讓他們肅靜,有疑難的一個個上來問。
祝保才趕緊坐直了身子,他也曉得,自己基礎不好必須得認真學習。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豎起耳朵,認真地聽,也沒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雖然他們問的問題各不相同,但他總能從裏面聽出點兒名堂。
俞先生上課雖說不上深入淺出,卻簡明扼要,條理清晰,半點兒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個字,該說得都說了。有人上來若是問了什麽他覺得蠢的問題,便面無表情地一頓訓,訓完了繼續替他講,沒聽懂便又低斥,訓完繼續講。
眨眼到了下課的時間,俞先生沒有多作耽擱,停了話頭掃了眼講堂裏的學生。
見學生們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為外物所擾的模樣,才微微颌首。
“後天的課上講時務策,你們今晚早作準備。”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畫的月眉,綴着一點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淨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卻好像鋒銳的剔骨刀,凝着閃爍的寒芒。
三言兩語間,令人渾身不由一凜。
“再過些日子的考課也該考了,陶山長這段時日雖不在書院,但試題都已出好,你們莫要心存僥幸。”
言罷,下了課。
衆人行了禮,才松了口氣,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座位,找人出了講堂。
至于俞峻,步出講堂後,則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張開又合攏,垂在了袖側。渾身上下的氣勢也随之安靜沉寂了下來。
他根兒裏就是個孤僻冷淡的性子,從前也沒少被戲稱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這做夫子的确不是個容易事兒。
就在這時,忽地有個齋夫過來了,低聲說有人來找。
等俞峻過去的時候,卻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裏看書,手邊擱着一杯茶,幾乎沒怎麽動過。
陶汝衡見他過來,合上了書,莞爾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詫異,又迅速這抹詫異之色壓了下去,平靜地說:“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書放在了桌上:“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麽客氣。”
俞峻道:“禮不可廢。”
他與陶汝衡曾經同朝為官。昔日,他也做過翰林學士,與他一同參與編纂過《實錄》、《會典》之類的。
不過他志不在故紙堆裏。或者說,他甚至反感于這些書本上的東西。
陶汝衡年紀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會尊稱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這回過來只是順道辦個事,不必鬧得興師動衆的。你托我的事兒,我已經囑咐下去了。”
“你過幾日拿張試卷給張衍做吧,要做得不錯,就收他進來。”
陶汝衡所說的是俞峻前幾日所同他略略提過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對了,”陶汝衡忽又像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裏摸出了一疊整整齊齊的畫卷,“上回你答應我這事兒,我把這畫像都給你帶來了。你看看?”
話音剛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覺,自顧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還是盡快把你婚事定下來。你這一個光棍,身邊兒也得有個人幫襯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應了,垂着眼接過了陶汝衡遞過來的這一疊畫卷。
陶汝衡道:“我記得你的要求是……嗯,認字,性格溫和,樣貌端正,長得漂亮不漂亮無所謂。”
他言語裏有幾分揶揄之色。
“沒想到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兒,找妻子的标準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顫,将手搭在桌子邊沿,清冷的臉上掠過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驀然間帶了一抹煙火氣:“我這個年紀,也不是毛頭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這大多數的男人一樣,又和世上這大多數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處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樣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覺不好相處,唯願找個好相處的賢妻良母款的。
認字,顧家,性格溫和,手腳勤快。
俞峻也沒打算在這地方翻閱,将畫卷随手塞進了袖子裏。
陶汝衡看他動作也沒攔他。
這朵不通情愛的高嶺之花,當初堂堂的美人兒長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時突然開竅了豈不是為難于他?
他這回過來主要也是為了俞峻托他的這件事兒。可惜那張娘子早已為人婦,否則未嘗不能牽個線搭個橋。
俞峻本來也不是個善言談的性格,說完正事兒之後,陶汝衡起身告辭。
送走陶汝衡之後,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學生們送上來的日簿。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這才擱下了筆。
想到袖子裏那卷畫像,頓了頓,拿了出來,鋪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從前以梁武帝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給他做媒,都被他給推了。
而那位長公主的模樣,在他腦海中只餘下一個模糊的側影,是一個落魄的,無路可走的女人模樣,而後,就再無印象。
他在京中進進出出,未嘗沒見過那些貴女,好似也只是個繡羅衣裳,金釵粉黛的殘影。
腦海中唯一比較明晰的印象卻是治水時遇到的那些農婦百姓,然後便是前幾日所遇的張娘子。
不過囿于對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擡眸去看,燈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時間也拼湊不出對方的容顏,只依稀記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見的風姿。
情情愛愛他未曾想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則是他對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兩三張,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畫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繪之于畫卷上,供人挑挑揀揀,未免過于失禮。
他心裏覺得別扭,一皺眉,将這些畫卷丢開。
不知不覺間,已經午時了,俞峻他沒去吃飯,而是去了趟“知味樓”,今日是他與那少年約定的日子。
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為廣博,腦中又許多奇思妙想,有時候說話以至于漫無邊際到了不着調的地步。
時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稱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觸碰的似乎不過只是這微不足道的一角。
許是在戶部與數字打交道打得太久,養成了他這一絲不茍的性子。
照例去了書櫃前,目光穿過眼前這來來往往的學生。
俞峻腳步一頓,忽地看到個身着寶藍色襖裙的女郎。
書院一向都是男人們的天下,越縣附近這幾個縣加在一塊兒,也就只有隔壁吳縣的萃英書院裏有個女學生,名叫王閏,是萃英書院山長的獨女。
換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當初修建知味樓時,秉承着的是開民智,興民德的理念,不論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學者,都可入知味樓內,不許齋夫橫加阻攔。
即便如此,能不顧世俗偏見,大大方方闖入男人的地盤裏看書的女人還是在少數。
她側着臉,人來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樣,只覺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裏見過,她腰杆兒筆直,看姿态竟像個只有十七八歲的朝氣蓬勃的少女。
此時此刻正踮着腳尖,把書信往書裏夾,還沒忘鄭重地撫平書頁上的褶皺。
俞峻他沒看清楚這女郎的模樣,但這書皮上“四書析疑”這四個大字就這般鮮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間,俞峻下意識地就移開了視線,他想了很多。
想來想去,腦子裏卻只剩下了一句話。
他為何會先入為主地将“觀複”當成了少年男子?還是說他打心底裏認為能寫出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樓外面有不少桃花,皆為他昔年所親手栽種。
此時遠遠望去,高下參差,淺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帶春風,遠望瓣影紅绡,如煙籠雲霞,在這桃霧身處,流莺啼春。
呖呖婉轉,熱熱鬧鬧,招招搖搖。
俞峻手指一動,深刻的下颌線收緊,唇瓣微抿,腳步不自覺地就停了下來,靜靜不語,心卻被這桃花春風所攪動。
于是眼睫那點冷凝的露珠散了。
綠莖紅豔亂了。
波影滿了。
不複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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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