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和張幼雙一樣,張衍他一落筆,就完全投入進了畫中的世界。

擱下筆,收起畫板,正欲起身離開,一轉身,面前卻多了道人影,瘦勁如鐵,身披着斜陽,高峻疏朗。

順着這青袍白履往上看,首先對上的是一雙冷淡的鳳眸,如月沉碧海,又有些冷澀沉郁的意味。

乍一眼,人很難想象,現實生活中竟然真的有人會有這般冷峭的眸子。

雖衣衫儉樸,其清姿難摹,似是那拂景雲、拊惠風的青竹化身。

這不是之前那個下棋的……先生麽?

張衍微感詫異。

俞峻那兩道清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小友可還記得我?”

張衍不卑不亢地深深一揖:“先生風姿,晚輩記憶猶新。”

俞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兩粒黝黑的瞳仁就像是白水銀裏頭養着的兩丸黑水銀。

“你知道我是誰嗎?”

張衍在腦子裏迅速思索了一圈兒,卻沒任何印象,老老實實地回答:“晚輩不知。”

俞峻道:“我是九臯書院的夫子,九臯書院你聽說過麽?”

張衍一訝。

身後,周夫子和趙良臉色本來就不好了。

俞峻又道:“你可想去九臯書院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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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更是齊齊又變了臉色。

周夫子那古板的臉上更是浮現出了些顯而易見的慌亂之意。

他可沒忘記他剛剛可當着這位俞先生的面罵張衍是個不學無術之輩。

趙良怔怔地看向了張衍。

少年既未露出欣喜也未露出慌亂,如冰似玉般無暇的臉龐上微露遲疑之色:“晚輩……不明。”

俞峻略一沉吟:“令堂何在?可願帶我一會令堂?”

張衍不假思索道:“先生,請。”

俞峻微微颔首,而陶汝衡更是大笑了三聲,在衆人複雜的視線中,主動上前挽起了張衍的手,并肩離開了河岸。

張衍出去寫生一趟,把九臯書院的山長和先生給帶回來了,這是張幼雙始料未及的。這是什麽惡俗的巧遇貴人的起點劇情?

面前的男人清瘦冷冽,鳳眸如月沉碧海,銳利如玉刃秋霜,這位先生看上去都将近四十了,竟然還是個帥得驚天動地的帥逼!

看到面前這位先生的一瞬間,張幼雙十分沒出息地一個哆嗦,手抖了,當場就呆掉了,不淡定了。

廢話!類比一下,就是哪個姑娘看到吳彥祖站在自己家門口還能淡定的!

也就是看到這先生的第一眼,張幼雙猛然驚覺到自己原來還有少女心這玩意兒,要是她身邊兒還有閨蜜,她肯定要給自己閨蜜發一串“啊啊啊啊啊我在家門口遇到個大帥比”來表示自己的激動之心,順便面子上裝作若無其事倍兒冷漠矜持淡定,實際上眼角餘光悄悄掃帥逼一眼又一眼。

然而她如今沒有閨蜜,只有張貓貓,而她悲催地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少婦老阿姨了!

看了眼一臉正直,毫無所覺的張貓貓,張幼雙嘴角一抽。

難道張貓貓的真實身份是……龍傲天?!而她其實是龍傲天的穿越者親媽?!

年約花甲的陶巨巨本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個什麽布衣荊釵的賢婦,就是那種辛辛苦苦拉扯孩子長大,各種賢良淑德知禮明禮能上《列女傳》的英雄母親。結果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個長得倍兒年輕,心态也倍兒年輕的女郎。

眼睛很大,富有光彩,精神奕奕,看人的時候不卑也不亢。

在張幼雙身上,陶汝衡竟然莫名地感覺到了隐隐一股與年齡無關的少年風流,不禁微笑着捋着精心保養過的美須,贊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于是各自落座,分茶閑話。

然而俞峻卻沒有動,他腳步一轉,恪守着禮節,止步在了屋檐下,垂着眼簾兒,并不多看她。

張幼雙:……

“先生要不要……呃,進來說話。”

俞峻眼睫一顫,婉拒道:“禮不可廢。”

這嗓音極為動聽,像一柄剛出爐的寶劍,浸入了冰水裏,有點兒冷,有點兒硬,又含着點兒碎玉琳琅的質感。

這位俞先生生得好看,就像是個玉雕出來的人兒,使人忍不住想上手戳一下,看看這肌膚是不是也是這麽冰涼沁人。

這還是張幼雙第一次遇到這種,如此完美地恪守了儒家禮節的士大夫。

張幼雙默默擦了把冷汗。

“寡婦”門前是非多,張幼雙也理解這位俞先生的禁欲與冷淡,不過對方站在門口,讓她只覺得頭皮都要炸開了,非典型社恐選擇性發作,渾身上下壓力山大。

“先生這樣站着我總覺得招待不周,壓力很大……”

俞峻:“……”

張幼雙突然靈光一現:“這樣吧,我去搬兩把凳子出來,就在院子裏說話。”

于是,趕緊回頭支使張衍和自己一塊兒屁颠屁颠地搬了四把凳子,順便把棋盤拿了出來,翻出家裏最好的茶葉,果斷沖了四杯茶。

你一杯我一杯,恭敬有禮地請這位俞先生和陶山長坐下。

張貓貓乖巧地幫忙把凳子給她搬了過來,張幼雙随口就說了一聲“謝謝”。

聽到她說謝謝這位俞先生卻好似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又垂下眼。

……是驚訝她這個當媽的對兒子說謝謝?張幼雙胡思亂想道。

像是終于被她給說服了,這回這位俞先生終于撩起衣擺,坐了下來。

張幼雙落落大方,說起話來嗓音不高不低,也不卑不亢。

俞峻和陶汝衡是個儒家士大夫,張幼雙她爹媽這兩口子也都是搞學術的。和這些知識分子相處,張幼雙沒帶怕的,幾乎是駕輕就熟。

她也沒有什麽扮豬吃老虎,藏着掖着的意思。

思而不學,則事無征驗,疑不能定。

學思當交修并行,最重要的是,在這過程中,自然而然就有朋(志同道合者)自遠方來了。

她讀的書或許沒這位俞先生深,但絕對比俞先生廣而雜。

陶汝衡對她也有幾分好奇,幾分欣賞,忍不住莞爾,問起張幼雙育兒心得。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話間張幼雙旁征博引,又融彙了不少後世的思想精粹,其落落大方,才思敏捷,口齒清晰,給兩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不知不覺間,俞峻也多說了幾句話。

張幼雙的一些言論,令他又驚又喜,談性甚濃,說了一陣子,陶汝衡笑道:“我聽聞娘子善弈?不知可有興趣陪我這老頭子……

不,哈哈哈我定是下不過娘子的,娘子有沒有興趣,與這位俞先生手談一局?”

“擅長算不上,勉強粗通。”張幼雙也沒推辭,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躬身行了一禮,雙目平視俞峻:“請先生賜教。”

和俞峻分座停當後,俞峻以為她是晚輩,讓她坐了東首,執白。

張幼雙也沒推辭,先手落了一子。

其間,三人繼續方才這未盡之言,陶汝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番感嘆了:“娘子當真是教出了個好學生。”

張幼雙謙虛地說:“晚輩愧不敢當。”

“不知娘子對于‘教育’有何見解?”

張幼雙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語言,緊跟着黑棋落子。

“私以為,現如今的教育,講究的是“修身治國平天下”

講求的是社會價值和社會責任感,

難免失于了對個人之健全人格的培養,失去了對自我的發掘。”

陶汝衡輕輕颔首:“娘子說得不無道理。”

俞峻也将那有些冷澀的,如岩溜冰封般的目光投向了她。

張幼雙頓了頓繼續說:“晚輩認為,教育宗旨在身育與心育,心育又可分智育、德育、美育。”

“身育,心育、智育、德育、美育?”陶汝衡微感詫異,饒有興趣道,“的确是前所未聞的觀點。”

現代人或許都聽說過王國維是寫《人間詞話》的那位巨巨,卻不知道王國維同時也是一名教育學家,更是中國近代教育的開創者之一。

“身育、心育、智育、德育、美育”即是王國維巨巨在《論教育之宗旨》一文中率先提出。

見狀,張幼雙又細細地解釋了一遍。

“晚輩還認為,如今天下這學校教育,過于重視這文質之間的讨論,卻忽略了身體的重要性。

“古今論治者皆知相為國之輔,而不知将亦國之輔也。”

俞峻似乎也認同了她的看法,他冷澀的眼底掠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欣賞之意,卻還是恪守着禮節未曾與她有什麽直接性的目光接觸。

“國之有将相如人之有兩手、鳥之有兩翼,闕一不可,相得其人則國體正而安,将得其人則國勢強而固。”

張幼雙接着道:“是故治忽在乎文,文之所以備,相之輔也;強弱由乎武,武之所以周,将之輔也。

陶汝衡看了眼張幼雙,又看了眼俞峻,莞爾笑道:“是。國家之文武缺一不可,人之文武也缺一不可。”

受到鼓勵,張幼雙又接着道:“身體是革……身體是建功立業的本錢,若無健康之身體,健全之人格,如王弼早夭,又如何談得上将自己這一身才學于報效國家與百姓?”

這其實就不單單是在說教育了。

這一番議論,俞峻和陶汝衡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新奇之餘,似有所悟。

一轉神的功夫,棋盤上這黑五子已被白子團團包圍。

此時天色已黑,銀蟾欲上,星鬥燦爛。

張衍見室內昏暗,轉身點起了燈。

和這位俞先生相對而坐,張幼雙低頭看了眼棋盤。

方圓之間棋子縱橫星點亂。

收起目光,談性大發,她繼續朗朗而談:“晚輩以為如今這世上的教書先生,多分外以下三種。

第一種,是只會教書,照本宣科。

第二種是,比上一種好一點兒,不是在教書,是在教學生,不過還不是最好。”

俞峻拈了顆棋子,沉聲說:“七之十四,扳,那第三種呢?

張幼雙:“八之十四。”

“第三種不是在教學生,而是在教學生學,将學習的方法傳授給學生。是教學生學會舉一反三,是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漁。”

俞峻:“七之十五,長。”

先後在七之十四,七之十五,一扳三長,欲要救出這黑五子出囹圄。

張幼雙不假思索:“五之十五。”

“好的先生應當是将學習的主動□□給學生。

“好的先生應當善于因材施教。正如昔日先師門下弟子問仁,先師根據弟子每個人的不同,給出了不同的回答。

“好的先生還應當是善于一面教一面學的。學海無涯,學無止境。”

只張幼雙這一手,如此一來,黑棋立刻便成滞重之形。

張幼雙将手從棋盤上抽開,輕輕籲出一口氣,低聲道: “先生承讓,晚輩險勝一局。”

陶汝衡凝視着棋盤,忍不住朗聲大笑。

“娘子這一番講解,非但使人醍醐灌頂,就連這棋藝也使人深為嘆服,甘拜下風。你這不是險勝,你這是把三妮兒打了個落花流水啊!”

三、三妮兒?

在場就她、貓貓、陶山長、俞先生四個人,三妮兒只能指的是俞先生了。

張幼雙沒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俞峻,瞬間目瞪口呆。

這位俞巨巨小名竟然是三妮兒?

不過這位俞先生表情太過沉靜,他坐姿極為挺拔,正低眸看眼前的棋盤。

那冷峭的,似瘦勁老梅般的手指搭在膝上,衣衫幾乎無一褶皺。若無常年累月極佳的修養幾乎難以做到。

對方的反應以至于張幼雙差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實在太過明顯了,張幼雙趕緊坐直,強迫自己轉回了視線。

此時陶汝衡簡直是越看張幼雙越喜歡了。

他這幾年來歸隐田園,身邊兒也沒個說話的伴兒,如今好不容易遇上這麽個對胃口的母子倆,這一問一弈,過足了棋瘾。

眼下更是愛才心切,以至于替張幼雙可惜了,忍不住感慨:“若娘子是男子,該有多好。”

張幼雙是個男子,他這便聘她到書院教書去了!

“不,”張幼雙臉上沒見任何失落之色,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說,雙眼明亮而銳利,“能生為女子我很高興。”

俞峻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

這一番言論酣暢淋漓,星光在他高空燃燒顫動,将這火星灑落在他心上,他心中若有一簇火苗,足将骨肉燒成灰屑。

這等氣量,言笑昂然,好似胸吞百川流,難怪能教出張衍這般若初升之朝陽,試翼之雛鷹,不卑不亢,若川渎之瀉於海般的少年郎。

她如今雖藉藉無名,但憑着這一身才學早晚也有出頭之日。

若她是個男子,投身舉業,早晚也定然能進士及第。

俞峻不再開口多說,只垂眸道:“方才這一手,我想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不知娘子有何高見?”

張幼雙聞言,眨眨眼,也不推辭,立刻探出半截身子,指着棋盤誇誇其談:“先生不妨改在此處落子。”

“先生于此處扳,”手指順着棋盤一點,“我必在此處應。”

“屆時,先生可先後在七之十四,七之十落子……”

“這樣就能巧妙脫身了……”

兩人的嗓音高高低低,漸漸地也都融化在了這暮春暖意融融的微風之中了。

張幼雙和張衍親自送俞峻和陶汝衡離開時,已然月上中天。

鼓起勇氣,将手上的燈籠遞給了這位俞先生,張幼雙轉身叫張衍去送:“天色已晚,夜路難走,我叫衍兒送兩位先生。”

俞峻袖中曲蜷的手指一動,垂下眼接過了燈籠,望向了垂袖靜立在朗朗月色下的少年。

張衍一揖到底,“容晚輩相送。”

這句話正合了陶汝衡他的心意,他微微一笑,也沒再推辭。

月光灑落在這青石板上。

俞峻将目光投向了遠方。

遠方如輕紗覆地,夜色中傳來些許蟲鳴,此時街頭巷尾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燭,唯餘燈籠這拳頭大小的一團,照亮了去時的歸路。

是難得的香風微熏景氣熏,阡陌巷裏樂融融的太平無事。

陶汝衡似有所覺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這般太平盛世可是你求之不得。”

俞峻幾乎是不動感情地說:“還不夠。”

“我朝上上下下,所求者無非黎民不饑不寒。”

陶汝衡怪道:“這還不夠?”

俞峻的嗓音低沉了下來:“這只是最低标準的下限。”

百姓有糧食吃不至于挨餓,有衣服穿不至于受凍。帝國上上下下唯求如此,這樣他們便已心滿意足。

至于倉廪實而知禮節,他們不講求。不講求如今海外的發展日新月異,不講求這個社會或許還可以往前更進一步。

人人只想着守成,只想着含糊度日。

只要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屍位素餐,保證其治下不至于有那人相食的慘劇,便也能習于茍安,異口同聲地高呼一聲是太平盛世。

更何況連這一點他們都做不到。

“這只是越縣。”俞峻面色冷峭道,“你我目光所不及之處,仍有無數饑寒交迫,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黎民百姓。”

陶汝衡聞言也沉默了下來。

沒有人比俞峻更清楚這個帝國官僚機構的低能、僵化、含糊與敷衍。

人們圍着官署築起一具又一具龐大、笨重的、死氣沉沉的棺椁。

他這麽多年來如何盡心盡力也不過只能修補那些個邊邊角角。

閉上眼,俞峻心中仿佛有一簇火苗在靜默地燃燒,他心裏無不贊同今日這張娘子的所說所想,只是他為人內斂,鮮少有表現出來的時候。

少年若朝陽之初生,若雛鷹之試翼。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

唯有少年才有這般挾山超海,抛頭顱灑熱血,力挽乾坤之意氣,唯有少年才能使這暮霭沉沉的國,煥發出一副全新的精神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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