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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家長會其實和現代沒多大區別,無非就是說下學生們的成績什麽的。

下了會,張幼雙就找到了張衍,一邊兒說着沒營養的廢話一邊兒逛學校。

走了一半,忽然看到前面有十多個白衣少年團團圍坐在曲水前,煮茶烹泉,分席相對。

一彎清泓彎彎繞繞,羽觞置于荷葉上,順流而下。

這是在玩曲水流觞?張幼雙愣了一下,默默吐槽。大夏天的玩曲水流觞不嫌曬麽?可能這就是文人的風雅??

只見荷葉托着酒觞停在了其中一個白衣少年身前,那白衣少年生得有點兒病态,眉毛很淡,唇瓣很薄,眼神濃墨似的烏黑,渾身氣質有些陰郁,同伴們便笑着起哄,那白衣少年站起身,拱拱手,轉向了那個主持的青年。

那主持的青年張幼雙認得,是之前在門口迎賓的明道齋的齋長,孟敬仲。

孟敬仲莞爾問道:“大學之道,程子曰親當作新,新字何解?”

那白衣少年昂然道:“新者,革其舊之謂也。亦有去其舊染之污也。新是對舊染之污而言,新與舊,非是去外面讨來,昨日之舊乃是今日之新。”

這是《大學》中的問題。

《大學》是公認的儒門基礎教材,朱熹巨巨更是翻來覆去地強調要“先通大學”,所以先以《大學》作為開場熱身活動還是很講究的。

而《大學》歸根究底,分外“三綱領”,分別是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孟敬仲的問題也都是不離這三綱領,八條目的。

孟敬仲又問道:“子曰,舉直錯諸枉,錯字何解?”

張幼雙一邊聽,一邊在心裏點評。這又是《論語》中的內容了。

那白衣少年不假思索道:“一謂廢置。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民服其上。一謂錯乃加置其上義。舉直加之乎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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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這白衣少年俱都對答如流。孟敬仲略一思索,又問道:“賢者狎而敬之。”

這個問題是出自《禮記》了。

《禮記》乃是儒家四書五經中最難的,選它作本經的人也最少。

以《禮記》發問不得不讓人懷疑這位孟齋長的險惡用心。

張幼雙想到這兒,忍不住對着孟敬仲左看右看。看這位溫文爾雅的模樣,竟然還是個腹黑?

這句話的意思是對于賢能的人要尊敬并且親近他。

那白衣少年蹙眉道:“朱子曰,人之常情,與人親狎則敬馳,有所畏敬則愛衰。賢者乃能狎而敬之。是以雖亵而不慢;畏而愛之,是以貌恭而親情也。”

這個回答可以說十分完美,然而孟敬仲唇角一彎,又問道:“以經解經呢。”

那白衣少年瞬間被問僵硬了,卡殼了。

旁觀的張幼雙忍不住為這少年默默點了根蠟。

《禮記》本來就難了,以經解經,這就更考察對方對這四書五經的熟悉程度。

“哈哈哈蓬仙(王希禮)說不上來了,罰酒三杯。”圍觀少年們十分沒有心理壓力地幸災樂禍。

孟敬仲眼眸一彎:“罰酒三杯。”

四野風來,雲淡風輕,綠陰曳地,侵入衣袂間。

端得是一派少年潇灑風流。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的,清朗的,有點兒懶散,卻明顯不屬于男子的嗓音響起。

“朱子曰,人之常情,與人親狎則敬馳,有所畏敬則愛衰。

“私以為可以《論語·公冶長篇》一六來解。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衆人詫異地回望過去,卻對上了雙幹淨正直的大眼睛,鴨殼青的眼白,兩粒瞳仁就像是兩丸水銀。

不遠處的樹蔭下不知何時竟然站了個女郎。

肌膚如玉樹堆雪,雙眼如兩泓秋水,算不上多美,但也是個清秀佳人,穿着件素色的襖裙,很是樸素,笑容有點兒清有點兒懶。乍一看很有那蕭疏散朗的風致。

正是張幼雙。

張幼雙偏着腦地啊看了一會兒就悟了,這不是她之前和張貓貓在家裏常玩的游戲嗎?

在聽到這位白衣少年回答不上來之後,那股驢勁兒又蹿了上來,心裏直癢癢。

迎上衆人的目光,有人是錯愕,那白衣少年起先是被個女人打擾的不悅了,臉色泛上了層顯而易見的薄紅。

然而緩過神來後,聽到這一句“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王希禮冷不丁地懵了半秒,這句話的意思是:晏平仲(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晏子巨巨,晏子使楚的那位)善于與人相交,他和人處久了,仍能對那人敬意不衰。

衆人回味過來,不由紛紛心中暗自拊掌贊嘆。

這個回答簡直是妙極!

張幼雙勾了勾唇角,繼續道:“交友久則敬意衰,晏子于人,雖久而敬愛如新。怎麽樣,這句話能不能解朱子的‘與人親狎則敬馳’。”

忽然間,有人看到了張幼雙身邊的張衍。

“咦——張衍,你怎麽在這兒?這是——”

“這是令堂?”

被打擾的錯愕和不悅瞬間化作了好奇。

這就是那個張娘子?

王希禮認出來面前的女郎有點兒眼熟,瞳孔不由一縮。

張衍……他娘?

對上一衆少年好奇寶寶們的視線,張幼雙露出個禮貌的商業化的微笑,綽步走上前來。

“抱歉,打擾你們了。”

畢竟是長輩,幾個小輩們趕忙收斂了不悅之色,紛紛站起身,行了一禮,然後招呼張衍一起來玩。

張衍沒動,反倒看了張幼雙一眼,無聲地征求她的意見。

張幼雙表示理解:“玩去吧。”自己則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往後退了半步。有她這個長輩在,他們玩得估計也不夠自在。

這些少年看到她往後倒退了半步,互相對視了一眼,孟敬仲臉上露出贊嘆欽佩之意,忍不住深深一揖到底。

“娘子要不要一起來?”

張幼雙愣了一下。

她?

旋即眨眨眼,不客氣地走了過去,“好啊。”

這才走到了去一彎曲水面前,立刻有個少年恭恭敬敬地站起身,眼睛裏閃閃發亮,給她和張衍讓出了空位。

以《論語》解《禮記》,信手拈來,可想而知,這是将四書五經玩熟到了何種恐怖的地步。

這可是最難的《禮記》!

需知現代學者曾經就各科鄉試、會試錄中各經中式人數作過統計。

建文二年的會試,總數109人,《禮記》只5人。嘉靖十六年貴州的鄉試,總數25人,《禮記》只2人。與大熱門的《詩》、《書》、《易》等中式人數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禮記》之難更令不少學子由衷地斯巴達了,發出了各種靈魂感嘆。

什麽“每苦其說之浩繁”、“人人難之夫”、“題目互變,書義繁多”……

這也是為什麽張幼雙認為這位孟騷年其實是個腹黑的緣故。

畢竟一般人鮮少有将《禮記》作為本經的。

張幼雙還沒看過這種正兒八經的曲水流觞,還有點兒好奇。

只看到最源頭的少年,往酒觞裏倒滿了酒,置于荷葉上,放在了水波中。那荷葉順着水勢,一路飄飄悠悠往下。

此時,春晖樓內,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

“我不同意!”幾個須發皆白的文士,正言辭激烈地在圍攻一位老者。

讓一個女人來教書這像什麽話?!成何體統?!”

“陶有常(陶汝衡),你是老糊塗了不成?!”

被圍攻的老者綸巾黑襦,面容清俊,須發皆白,正是陶汝衡。

幾乎被同僚這唾沫星子給淹沒其中,陶汝衡苦笑道:“這張娘子的能力我們也都是見過的。那張衍不就是她的兒子嗎?這孩子的才能也是諸位都認可的,她一個女人能教出這樣的兒子,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什麽?”

衆人聞言,頓時一噎。

旋即,其中一個文士拂袖道:“……那也不能證明什麽,我看這孩子天資聰穎,無需多加雕飾,将來也能成事。”

陶汝衡呵呵一笑,倒也沒生氣,只勸道:“話可不能這麽說,我看啊,才學上,這張娘子博涉經傳,沒什麽問題。

“生活上亦能為學生指點迷津,教學生們為人之道。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不就是這意思嗎?”

“可是……”

“再說了,又并非沒有先例。”陶汝衡捋着呼吸,含笑道,“那衛夫人,那隔绛紗受業的宣文君……不都是女先生嗎?不說遠的,就說近的,這女先生咱們大梁又不是沒有!”

另有人嘆了口氣,捶着大腿駁斥道:“這宣文君講課的時候都八十了!王羲之随衛夫人學書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幼童!”

就在這時,一道挺拔纖瘦的人影踏入了春晖閣內。

陶汝衡忙站起身,笑着招呼道:“危甫你來得正好,你有什麽想法?與我們大家說一說。”

俞峻腳步一頓,他面色如玉,眼簾半垂兒,脊背挺直,風骨凜冽,聞言倒是擡起了眼,眸色淡淡,近乎與琉璃雪色,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略一思忖,道:“何謂學,學,覺也,效也,後覺習效先覺之所為。謂之學。”

“學習這條路上,只有先後之分,沒有男女之別。”

此話一出,在場鴉雀無聲。

這是站在陶汝衡這邊兒的意思了,然而這話說得的确是不無道理,一時間衆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俞峻又無不平靜地道:“此事到底能不能成,需得征求那位張娘子的意見。”

對啊,事關張幼雙,不征求尊重她的意見這像什麽話!

衆人正要開口間,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吵鬧聲。

俞峻走過去,掀起簾子,往下看去。

只看到學生們在春晖樓旁邊分席對坐,曲水流觞。但不知為何,人卻越圍越多,還有不少人聽到動靜趕了過去。

剛剛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夫子們,忍不住也走到近前,往下看去。

在這人群中,卻又一道身影尤為突兀顯眼。

……

荷葉逐波而下,好巧不巧正好在張幼雙面前停了下來。

衆人的目光“刷刷——”再度落在了她身上。

看到自己面前這荷葉,張幼雙簡直五味雜陳,她人品有這麽差嗎?

雖然默默吐槽,還是落落大方地站起身,莞爾道:“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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