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到了考試當天,張幼雙還是不可避免地緊張了起來。

早在幾天前,她就幫明道齋的學生們統一訂制了長耳竹籃,筆墨紙硯和吃食也都一應備好了,務必不在這種事情上出差錯。

送考的主要是她和楊開元這個笑眯眯的老頭兒。

俞峻今天沒來,他認得趙敏博,該避嫌的時候還得避嫌,免不得別人背後點點搠搠。不過他該鼓勵的都提前鼓勵了,該打點的也都打點好了。

擁擠在人群中,張幼雙左看看右看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這冷冽的寒風灌入肺中,令她清醒了不少。

穿越前她也就是個副科老師,這回竟然有了點兒高三班主任的壓力,實在難以描述這把學生送上考場的心情。

明道齋的學生們倒是挺看得開的,經過這麽幾個月的相處、磨合,師生的關系已然是十分和諧了。

這些少年個個笑嘻嘻的,“先生,等我們啊。”

“這回一定能考過!”

張幼雙笑眯眯地揮揮手,“哈哈哈好啊,要是沒考過我唯你們是問!”

就這樣目送着明道齋的少年們,相伴着往縣衙大門而去。

擁擠的人頭中,張衍到底沒忍不住,微微側目看了張幼雙一眼。

少年烏發墨鬓,容貌清冷俊秀,俨然已經長開了,文秀挺拔的如同一竿青竹。

張幼雙愣了愣,心裏頓時蔓開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原來貓貓已經長這麽大了。而且還長成了這麽個清冷聰慧的,令她驕傲的美少年!

她面上卻是沒顯露,只是彎着眉眼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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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視線,伴随着擁擠的人潮往前挪動,張衍心底緊張得輕輕抽搐了一下,看向了前方。

坐在大門外之臺上的就是越縣的知縣趙敏博了,也是俞先生的好友,看起來倒是個十分易于相處的老者。

他此時正側頭和身邊的胥吏說着些什麽,兩旁分列着胥吏,正對着名冊按冊點名。

考試前張幼雙就帶他們來踩過點。此時明道齋的學生們,各個都有條不紊,有些雖是第一次應考,但心裏都有些把握。

越縣還算富庶,設有專門的考棚,桌椅也無需自備,不像別的州、縣,還得考生自備桌椅。

搜檢點名過後,是廪保相認。

此時天還沒亮,縣衙裏燈火通明。

人群熙熙攘攘,遠望着烏泱泱的一片全是人頭。

隆冬的天氣,寒風凜冽,天際殘月沉沉,哪怕擁擠在人群中,有人肉牆擋着,也還是凍得夠嗆。

好在托了俞先生這一層關系的福,張衍他們這些明道齋的學生能先檢先進。

張幼雙之前又特地統一定制了棉服,這些棉服在此時順利地就發揮出了威力,十分保暖避風!

看着這第一次縣試沒有經驗,一個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凍得臉色發青的學生們,明道齋的學生們個個別提多自豪了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張先生說得果然沒錯!

因為縣試沒規定非要按號坐,這點張幼雙在之前就提醒過了,故而一進場,衆人就開始哄搶,祝保才就仗着人高腿長,搶先占據了幾個保暖、避風,光線又好的座位。

這也是沒奈何的事,因為這裏面有個特別奇葩的規定。考試是在白天考,不許點蠟燭,叫“不繼燭”。這就導致了坐在後排光線不好的座位上的考生,就十分難受了。

“張衍,王希禮,過來,來給你們挑了個好位子。”

張衍也沒客套,點點頭,發自內心地說了句,“保兒哥,多謝。”就坐了下來,擺出了筆墨紙硯。

祝保才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嗐!你我之間客氣什麽。”

又詫異地看向王希禮:“王希禮你不坐麽?”

王希禮別扭了一會兒,微不可察地低聲道:“……謝了。”

各自落座之後,有胥吏來來往往的巡場,送熱水,又有考生陸續入場。

等人都到齊了,考棚緩緩關閉,擊雲板宣告着考試正式開始!

大梁的縣試只試一場,作八股文兩篇。

胥吏舉着試題在考生間來回走動。

第一道題是:谷與魚鼈勝用

祝保才微微愕然。

這又叫張嬸子猜中了!

考的果然有一道小題。

張幼雙說考試都有規律可循,就比如鄉試、會試每年都必須從《論語》、《孟子》中出一道,這是每年必考的!而剩下來的那一道,就從《大學》或者《中庸》裏面選。

《中庸》的概率又高于《大學》。

這或許也是因為大學不過五千四百七十四字之故。

縣試雖然自由度很高,但大抵還是脫不開科舉的大環境!

在此之前,張幼雙就一直訓練他們小題,所謂小題也就是之前她講過的割裂經文的,包括截搭題在內的題目。鄉試、會試這種正經的大典并不常用,主要還是考仁義、君臣、施政這些大的方向。

而縣試這種童子試,選小題則多有啓發、開拓思維的意思。

這個時候,明道齋的少年們又油然而生出了一股優越之感。

想他們從前天天做小題都快做吐了有沒有!

于是就按之前張幼雙訓練的那樣,揚長避短,發揮各自在理法辭氣這些方面的長處。

當真是有條不紊,胸有成竹!下筆如有神!

王希禮望着卷子,倒是沒着急寫,而是微微愣神。

原來不知不覺之中,張幼雙的影響已經如此深遠。

這縣試竟都叫她給猜中了!可她明明是個女人,絕無機會參加科舉的機會。

她是如何知道這麽多的?!

張衍扭頭看了左右的同窗一眼,目光盈盈。

雖然娘沒機會參加科考,但如今,他卻覺得這考場上無一不是張幼雙。

他們就是她意志的繼承!

這兩道文題都不難。在明道齋的這些天,在俞先生的教導下,他于科場作文上又增了不少心得體會,學到了許多娘之前沒教過的東西。

微微閉上眼。

張衍心知。這次考試對自己而言很重要。

望着空白的卷面和稿紙,張衍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進入狀态。

這道“谷與魚鼈勝用”,出自《孟子·寡人之于國也》

這道題就截取自後世學生們都眼熟的一句話“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再睜眼時,張衍心情确實已平複了不少,沒有耽擱,他手腕不停,筆尖流瀉出一串端正的楷書。

反複在稿紙上斟酌了許久,卻沒着急往卷面上謄抄,幾句話在口中翻來覆去地嚼了幾遍,确定用詞的确無礙,才扯了卷子,落下一筆。

“推物阜之效,可實按諸實用間矣。”

自然之利有限,而用之無度,必山窮水盡,山無樹河無魚,民無以聊生。為人君者,當讀孔孟之書,當行仁政。

……

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體現。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啊——嚏!”

擱下了筆,王希禮嫌惡地往後讓了讓,忍不住看了前面的考生一眼。

對方佝偻着腰,在寒風中被凍得瑟瑟發抖,噴嚏連天。

王希禮他一向體弱,許是跑了一年多的操,身子骨也紮實了不少,坐在寒風中,竟然倒也沒怎麽覺得氣虛體弱了。

與之相反的是周圍的其他學生們,平日裏一門心思撲在了舉業上,視舉業為唯一的正途,鮮少運動。

寒風中坐一整天,不少人已然被凍成了呆逼,體虛者紛紛打起了噴嚏,更有甚者還流出了鼻涕。

打噴嚏、擤鼻涕的聲音不絕于耳。

這副模樣,哪裏想到會是日後的秀才、舉人老爺。

兩道題考一天,時間足夠充裕。

待到中午時分,明道齋的學生們便拿出了長耳竹籃裏預備的吃食。

這也是張幼雙提前準備好的,多是些便于攜帶的糕點,什麽紅糖小饅頭、棗泥糕……

大腦在這種高速運轉的情況下,更需要及時地補充糖分和熱量。

問皂吏要了熱水,明道齋的少年們一邊咬了一口香甜軟糯的糕點,一邊一口熱水下肚,胃裏暖洋洋的,精神又振作了不少。

這第二道題,題目為“子曰可以共學 一章”。

這道題出自《論語·子罕》,原文是: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适道;可與适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有人和他共同向學,但未必和他共同向道。有人可和他共同向道 ,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強立不變。有人可和他共同強立不變,但未必可和他共同權衡輕重。

這道題題目複雜,包涵的東西多,十分難寫。

漢儒以反經合道為權,所謂反經合道就是指雖違背常道,但仍合于義理

這一次張衍凝神看了又看,思索了許久,這才垂着眼鄭重其事地落了兩行字。

“聖人以精義望學者,而歷言其所至焉。

夫輕重合宜謂之權,自共學适道以至于立,亦雲可矣。顧遂能事事皆合于義焉?

……”

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然西斜。

此時場中也有幾個人站起身,提前去交卷,為的,就是希望知縣能當堂面試,在這麽多應試的學生中能刷個臉,脫穎而出。

若文章寫得不錯,知縣還會問你幾個問題,答得好了,當場就錄了。

約莫三四點的時候放了頭牌,張衍拿起草稿紙連同試卷一起去交。

少年文質彬彬,容貌甚佳,氣靜神恬。

趙敏博不由多看面前這少年一眼,又去看他寫的這張卷子。

這兩篇文章都寫得尤其穩重,洋洋灑灑,蔚然通古。第二篇文章其實十分難做。不過短短一句話,就分了四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是共學,第二個部分是适道,第三個部分是與立,第四個部分是與權。

從前一個叫淳于髡的“杠精”,針對孟子他老人家提出了個十分著名的假設,那就是“你女朋友和你媽掉水裏先救誰”——

咳咳,走錯片場了!

是“你嫂子掉水裏你到底救不救”!

孟子巨巨說:“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

孟子巨巨果斷表示,嫂嫂溺水了不救那就是畜生!

人命關天好麽!在禮與生命不能兩全之時,孟子巨巨果斷尊重了個體的生命價值。

對于與權這部分,張衍也作出了論述。《論語》曰,“立于禮”,然處非常變局,則待權其事之輕重

當然“權變”這個詞也不是萬金油,就好比你節操都已經盡碎了,還理直氣壯地扯着“權變”的大旗給自己找借口,這無異于在耍流氓 (ノ=Д=)ノ ┻━┻

張衍同時指出“借口适時達變,自謂能權,而或近于小人之無忌憚”。

沒有堅定的原則就開始借口“達變”,相當于洪氏所注解的“未能立而言權,猶人未能立而欲行,鮮不撲也”。

縱觀全文,作者旁征博引,諸子注疏信手拈來,令人耳目一新,讀起來驚喜連連。

看得趙敏博是不止圈點,連連點頭贊嘆,以他看來這篇文章足以點了案首!

再去看面前的少年。

……生得有點兒眼熟是怎麽回事?

趙敏博和藹地問:“你幾歲了?”

張衍不卑不亢道:“學生今年十四。”

十四?!

趙敏博愣了一愣。

“你先生是誰?”

張衍道:“家師張幼雙。”

……張幼雙?這不是上回來縣衙裏那個姑娘?

俞峻的好友?

難怪如此……能得俞危甫一句好友相稱,又能在九臯書院教書,想來也是有真才實學的。

無怪乎能教出這樣的學生!

趙敏博點點頭。

“你是九臯書院的學生?”

“正是。”

趙敏博莞爾一笑,擱了試卷,“回家快去讀書罷,這一次你準是進了的。”

張衍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之後陸陸續續又有王希禮等幾個明道齋的學生交了卷。

趙敏博無一例外的都随看随點,問了幾個問題。

諸如幾歲了,你先生是誰。

如果說張衍答張幼雙的時候,趙敏博還并不怎麽驚訝。畢竟那少年看着是個伶俐人,師生之間,先生固然重要,這學生的天資也占了尤其重的一部分的。

可當這些少年不約而同都恭聲道“家師張幼雙”的時候,趙敏博是徹徹底底懵了。

他是不是聽錯了??

這些少年卷子那是一個個寫得尤為工整漂亮,他當堂都取中了。

面前這少年尖下巴、薄嘴唇,面色有些蒼白。

放眼望去,這些卷子裏,就他和張衍寫得最漂亮巧妙,張衍卻要略勝一籌。

看着面前的少年,趙敏博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先生是誰?”

王希禮恭聲道:“家師是九臯書院的張幼雙。”

趙敏博:“……!!!”

冷汗瞬間就滑落了下來。

這怎有可能!!

怎麽他取中的一個個都是張幼雙的學生?

這恐怖的取中率,就不是學生的天資所能決定的了,這俨然是老師教得好!

老實說,那回在縣衙裏碰上的時候,他也沒仔細留意,只模糊記得是個矮個子的,圓臉的姑娘。看着幹幹淨淨,清秀可人,并不十分突出。

王希禮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讓趙敏博立刻就破防了。

這位老者勉強地笑了笑,鼓勵了他兩句。

整個人心态崩了。

這樣下去,他就不好當堂再錄了。畢竟他與俞危甫的關系擺在這兒……難保不被人在背後點點搠搠,說他徇私。

不過錄還是要錄的……只不過要回頭再錄。

學生們苦讀了這麽多年,總不能因為他怕流言蜚語讓人家這一腔努力付諸東流了吧?

就在這時,有一個黑皮膚的少年走上前交卷,請求趙敏博面試。

趙敏博接了卷子,圈點了一番,暗道了一聲好。

頗有些PTSD的,試探着問了一句:“你先生是誰?”

這少年撓了撓頭,露出個大白牙笑道,“回縣老爺的話,家師張幼雙。”

趙敏博:“……”他之前怎麽就沒看出這姑娘這麽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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