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誕生之宴(十)

男孩的手蒼白纖細,看似脆弱,卻不可抗拒,舒年被拉進照片,失重感過後,身體緩緩地墜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似羽毛般輕輕飄蕩着,過了片刻,他雙腳着地,身邊的黑暗很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陽光與紛繁的人聲,仔細一看,他竟是來到了一座熱鬧的大宅院裏。

舒年想了想,認為這是“他”封存在照片中的一段記憶。

他沒看到“他”在,宅院也不是“他”住的那座,比起那處的清幽雅致,這座宅院更富貴,充滿了煙火氣。

院中張燈結彩,人來人往,舒年觀察了一下,應該是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在過除夕。

他所在位置正好是祠堂門前,香火缭繞,傳來陣陣白煙。幾個穿着樸素短褂的雇工來來往往,端上熱騰騰的面食和大菜,擺在了祠堂內的供桌上。

他們當然是看不見舒年的,舒年并不驚奇,他知道這些人都是記憶中的虛影,不可能會對他産生反應。

他也不着急走出這段記憶,能夠了解“他”過去的機會很是難得,也許他能從其中找到關于遺物的線索。

到了入夜時分,鞭炮聲齊響,祭拜開始了。族中的成年男丁皆是一身講究的長袍,手中舉有竹立香或元寶香。為首的族長在香爐中點上了一根半人多高的香,這香若是燒得越久,來年家族就越興旺。

祭拜過先祖,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到街上請神。

孩子們打扮得玉雪可愛,手中提着小燈籠,見狀都是興高采烈的模樣,跑出大門跟去看熱鬧了。

只有一個男孩是例外。

舒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朦胧黑暗中,男孩的身形影影綽綽的,辨不清面目,只有胸前的長命鎖映着燈籠橙紅的火光。

他安靜站着,一位年輕女眷掩唇笑起來,親切地招呼他:“七哥兒,你怎麽不跟他們一起去玩呢?”

男孩呼出的熱氣化作淺淺的白霧,偏頭看了她幾眼,火光下重瞳分明,輕輕一搖頭,轉身走了。

那女眷輕呼一聲,拉着身旁妯娌的衣袖說:“這是我頭一回看清七哥兒的眼睛,倒是才發現,他是重瞳呢。都說重瞳是吉相、是聖人相,七哥兒日後定有大作為。”

“什麽吉相?”

妯娌嗤笑一聲,與她小聲說:“你剛進門子,還不知道,他呀,剛出生就克死了爹娘,沒兩年親姐也夭了。我們都避着他嘞,嫌他晦氣,也就老太太愛惜他,當眼珠似的疼,這不,老太太也病倒了,誰與他親近就會被克,你可離他遠點。”

女眷吃了一驚,巧的是這時男孩又折返回來,似是有什麽事。

他視線恰好與女眷相對,女眷目光微微閃爍,猶豫一下,到底沒再和招呼他,将目光移開,與妯娌說話。

男孩也不言語,安安靜靜離開了。待他過去,妯娌冷哼着,小聲啐道:“真倒胃口。”

舒年眨眨眼睛,跟上了男孩。

這男孩就是童年時的“他”,這麽看來,“他”小時候過得并不好,沒爹沒娘,被族人厭棄,連小孩子都不跟“他”玩,只有一位女性長輩疼愛“他”。

男孩穿過院落,進了一間廂房。廂房裏傳出了說話聲與笑聲,幾個女眷圍坐在桌邊,吃着瓜果點心,陪半卧在床上的老太太說笑。

老太太身形富态,眉目慈祥,身上蓋着錦被,被伺候着喝了一碗藥,不過她臉頰紅潤,倒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舒年跟着男孩進屋,聽到他喚了她一聲祖母。

“七哥兒過來啦,來,到奶奶這兒。”

老人招呼着男孩,待他走近,她扶着他的肩頭細細打量一番,含笑說:“七哥兒本來就俊俏,穿上這身新衣服更好看了,哪家孩子都難比上你。”

男孩很淺地笑了一下,女眷們也都笑着附和,說着打趣的話,場面一團和氣。

只是各自散去後,她們都耷拉下臉,一個勁地說晦氣,又罵老太太居然拿小掃把星和她們的孩子比,更氣人的是,她們的孩子竟然還不如小掃把星更入老太太的眼。

男孩陪老人坐了許久,直到她睡下才悄悄離開。進了這個門,他是最受寵的七少爺,但出了這個門,他形單影只,無人可以依靠。

過了這個節,老人的病情惡化得十分迅速,情況很不好。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男孩,撐着一口氣,做主将他過繼給了他堂叔家,以為可以就此放心了,終于撒手人寰。

族中為她辦了隆重的白事,出殡那日風光大葬。這時還沒什麽,但日子久了,男孩在族中就一天比一天難捱了。

堂叔一家很埋怨老太太。族中都知道這小子是個喪門星,誰養他他就克死誰,這是存心要害死他們嗎?

他們更不待見男孩,動辄就是打罵、罰跪、不給飯吃。偏偏他們在外人面前很會做戲,大夥都誇他家仁義,少數人知道實情,卻緘口不言,生怕這包袱甩到自家頭上。

男孩知道自己讨堂叔一家的嫌,放學後總是留在學堂,看書到很晚,連晚飯都省了。

他很聰明,功課做得極好,相較之下,堂叔的親兒子九少爺是個草包,天生腦子笨且不知用功,卻将自己功課不好的原因歸結到了男孩身上,認為是他的晦氣克了自己。

“我非得給他個教訓!你說,我該怎麽辦?”九少爺惡聲惡氣,跟家仆商量着。

這家仆很奸猾,素日與他狼狽為奸,老太太在世時他們就經常欺負男孩,但男孩聰明,他們總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已經老實許久了,這下老太太不在了,他們便又動了鬼心思。

家仆眼珠一轉,湊到九少爺耳邊小聲說:“把他丢到亂葬崗待一宿,吓不死他。”

“這成嗎?”九少爺瞪大眼,“要是被我爹知道,不得扒了我的皮啊?”

“不會的,只是一晚罷了,老爺不會在意那小子去哪兒的。諒他也不敢說出去,已經夠晦氣了,要是再讓別人知道這事兒,誰還要他?”家仆笑道。

“那就這麽幹!”九少爺咬咬牙,同意了。

到了晚上,家仆找了幾個人,等男孩從學堂出來時給他套了麻袋,把他綁到亂葬崗,擡進了裏面。

亂葬崗很大,陰森森的,彌漫着屍臭,蓋着草簾的屍體埋得不深,從土裏露了出來,遍地可見白骨與肢體。

烏鴉在枯樹上發出嘶啞的啼叫,冷風吹來,家仆幾人雞皮疙瘩起來了,匆匆留下一盞燈籠,把男孩丢在這裏,慌忙轉身走了。

一夜過去了,九少爺提心吊膽,生怕父親問起男孩去了哪裏,幸好他父親對男孩厭倦不已,早上沒瞧見也只字不問,好像就沒這麽個人在。

“成了,一晚上差不多了,你去把掃把星找回來吧。”九少爺拉着家仆跟他嘀咕。

家仆不想再去亂葬崗了,他怕,但沒辦法,主意是他出的,也得由他收尾。

可當他帶着人來到亂葬崗,找了整整一白天,竟沒有男孩的影子。

莫非是他自己走出去了?還是……真出事兒了?

家仆的腿在哆嗦。他怕的不是男孩出事,而是這地方有鬼。

此刻夕陽落下,天色漸暗,在陣陣冷風中,他們突兀地聽見了一個怪異的聲音。

是什麽東西破土而出的動靜。

家仆等人慢慢回頭,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骷髅手臂從墳包伸了出來,搭在土上,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像是在動。

可剛才那處分明什麽都沒有的。

“啊啊啊啊!”

幾人吓破了膽子,連滾帶爬地逃了回去。

見家仆獨自回來,九少爺皺起眉,問男孩人在哪裏,怎麽沒帶回來,家仆口齒不清地回答:“有、有……有鬼啊!他不見了!被鬼害死了!”

他提起戴着翡翠扳指的骷髅,九少爺根本不信,一腳踹上去:“你放屁,分明是你沒用心找!什麽翡翠扳指,要是有那麽值錢的東西,你能不撿回來?”

“我不是啊,我、我以為自己命都要沒了,哪裏敢撿,我發誓我沒說謊,真的——”

“吱呀。”

就在九少爺責罵家仆的時候,庭院的小門開了。

入夜了,庭院裏點起了一盞盞燈籠,紅光落下,男孩走了進來,身上幹幹淨淨的,沒有半分灰塵,也不見他說自己饑餓或口渴。

他向來佩戴在頸間的長命鎖不見了。

男孩展顏一笑,重瞳彎起,更顯得唇紅齒白的:“九弟在說什麽,不如也讓我聽聽?”

九少爺剛為他人沒死松了口氣,聞言瞪圓了眼:“你叫我什麽?”

“怎麽了,九弟,有什麽不對?”男孩笑了笑。

他走過去,九少爺面露疑惑的表情,喃喃自語:“他從沒這麽叫我,而且……怎麽還笑了?”

家仆面無人色,顫抖着指向男孩:“少爺,你看,他的手……”

九少爺目光下移。

男孩的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尺寸不合的扳指。

是翡翠扳指。

他們後背涼飕飕的,男孩忽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兩人後退幾步,驚懼地望着他。

“忘了告誡九弟。”

男孩笑了笑,淺色的眼珠映着光,膚色慘白,如紙紮的人偶,沒有半分生人氣,眼神幽幽,更是像個死人。

“天色已晚,切莫随意出門,會遭災禍的。”

過了半個多月,家仆死了,說是喝醉了酒走夜路,不慎摔進河裏淹死了。

他家人都死于災荒了,身後事無人料理,族中見他可憐,為他置了口薄薄的棺材,停在義莊裏。

深更半夜,男孩離開宅院,提着燈籠來到義莊,找到家仆的那一口棺材,屈指在木板上輕輕敲了敲。

“咚咚。”

“咚、咚……”

他敲一下,棺材裏面也響起了同樣的敲棺聲,回應着他。

“咚、咚咚……咚咚……”

其他棺材也回應起了他的敲擊。密密麻麻的敲棺聲在死寂的義莊中回蕩着,令人不寒而栗。

他卻輕輕露出一抹笑意。

未婚夫們的聊天群·十

四號:喪門星果然名不虛傳,死全家是基本操作了。再死個全族給我看看。

一號[群主]:也沒什麽不好。

一號[群主]:我不清楚我父母的為人如何,也許不好。以後和年年結婚了,他也不會受到我家人的刁難。

三號:啊……

三號:其實我全家也死光了。

三號:要是年年不嫁進來,我就沒家人了,我好可憐啊。

三號:年年快來![表情]貓貓露肚皮.jpg

六號:我也沒家人。死絕了。

五號:很可惜,我的父母也過世了,但我并不認為小年會讨厭他們。

四號:原來你們都是喪門星。

六號:你不是?

四號:我不是。

四號:你們争相攀比誰家人死得多,就沒考慮另一個問題?

六號:?

四號:難道舒年說過誰家人最多他就嫁給誰了?

四號:你們在做什麽夢?

四號:他甚至不認識你們。

【群成員四號已被群主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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